唐宛宛进宫陪太后的第一夜,她爹娘也是一夜未眠。
唐夫人心神不宁,怕闺女嘴笨不会说话,怕她惹太后生气,更怕她招太后喜欢。心中扭成了一团乱麻,子时的更声响过了,她仍是辗转反侧,怎么都合不上眼。
“睡不着?”唐大人也没睡着,睁开眼问她。
“你说太后娘娘召宛宛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世家姑娘,太后见她能做什么呀?”
唐夫人心中没底,越想思绪越混乱,声音发紧地问:“难不成太后从哪儿听说了咱家宛宛嗜睡的名声,觉得女子这般懒散不好,喊宛宛进宫训她两句?”
唐大人忍俊不禁:“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太后娘娘哪有这么闲?”
唐夫人只能换个方向继续猜,想到上午丈夫说那姑姑问宛宛可许了人家的事,犹豫着问:“会不会是太后想要给她家中小辈说亲?”
“并非如此。”唐大人眉心拧着,徐徐道来:“太后她老人家生母早逝,并无同胞兄弟,与继母势同水火。当年她入宫后有了今上,一年之内两次提了位分,程国丈不说为女儿欢喜,反倒送了两个庶女入宫,间接使得太后娘娘落了第二个孩子,亏了身子,此后再无子嗣。”
“这些年陛下无子,程国丈一直都不安分,前些年传出的那‘另立新帝’的风声也与程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与程国丈几次翻脸,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与程家几个庶兄关系也差得很。你就说她每年中秋归宁,却从不回程家,一向去的是她外祖怀家,对程家简直是啪啪打脸,如何会为了家中后辈说亲?何况是这坏人姻缘的事?”
唐夫人悚然一惊,先前便生出个苗头的揣测此时彻底压不住了,脑子里只剩下最差的那种可能,颤着声说:“不会是……要给宫里的那一位说和吧?”
这是唐夫人昨日便有的猜测,昨天她还安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太后今晨便唤宛宛进宫,这又留了宿,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咱家宛宛已经定亲了!三个月后就要嫁人了!”唐夫人气得眼眶通红:“外臣之女哪有留宿宫中的道理!太后娘娘她、她……”唐夫人不敢妄议皇家,只好避重就轻斥道:“这不是坏咱家宛宛的名声?”
唐大人见妻子掉了眼泪,忙温声安抚:“你先别往坏处想,兴许太后就是闲得无聊了,想找个姑娘进宫逗逗趣,住上几天也就回来了。”
这般轻飘飘的安慰劝不了唐夫人,见妻子仍在掉眼泪,唐大人一咬牙:“若是事情真的成了那样,老爷我就是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也得在圣旨颁下之前把咱宛宛嫁出去!”
“这样不合适吧……”唐夫人惴惴不安,一会儿觉得此法会得罪皇家,一会儿又想着女儿的幸福为重,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坐起,越过丈夫下了床,挑亮了灯芯,坐在灯下看了一整晚的黄历,想着如何才能将原先定好的大喜之日往前挪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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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人这话说得硬气,然而世事变幻无常,指不定哪儿就出了差错。
次日一早,唐宛宛还没回来,唐家人刚吃过早膳,便迎来了一位客人。来人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妇人,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打扮规矩,却显得有些老气。
这家便是跟唐宛宛定亲的人家,姓冯,两家是去年定的亲。
“亲家母怎么上门了?”唐夫人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脸色有些差,勉强挤出个笑迎了上去。
唐宛宛及笄前两年就时常有人上门提亲了,可她的性子却被哥姐几个惯娇了,又有点缺心眼,唐夫人掌家多年,知道这大宅院人情往来,做什么都费事,不愿女儿去那大户人家拘着性子,便专门往那落魄些的书香门第挑拣。
这一来二去三般说和,便挑中了冯家。
一来这般的书香人家明礼知事,一切按规矩来,那些大宅院的腌臜事就少些;二来冯家人事简单,跟宛宛定亲的冯知简乃是家中嫡次子,上头只有个嫡亲兄长;三来冯夫人与唐夫人多年手帕交,各自成亲后虽来往少了,可总比寻常人家亲近;四来唐宛宛乃是低嫁,将来也省得受气。
唐夫人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准了女儿嫁去冯家不会受委屈。冯家自然也乐意,最大的原因便是一条——京城传闻:唐家的姑娘各个福相,据说有得道真人给唐家的姑娘批过命,说她家的姑娘都是实打实的旺夫旺子旺宅相。
甭管这等传闻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甭管是不是真的,有个喜庆的说法总是好的。再加上唐宛宛看着娇憨可爱,跟时下流行的清冷孤高不是一个款儿,冯夫人真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这对未来儿媳的喜欢也到此为止了。冯夫人今日就是来退婚的。
刚坐下,冯夫人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淑华你也清楚咱俩的交情,若不是我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为了这事上门给你添堵。”
“到底是何事?你直说便是了。”唐夫人忙问。
冯夫人又是为难:“我当真是想与你家结亲的,可昨日有个跟知简同岁的姑娘忽然上了门,说是老太爷过世前给知简定下的娃娃亲。十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真是死活不想让她进门,可当家的不同意啊!淑华,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的目光先是诧异,后又慢慢转凉,紧紧抿着嘴角望着这个多年的手帕交。
冯夫人被她这眼光看得有点怵,可儿子的婚姻大事半点不能马虎,有了这等决心,便梗着脖子说:“我听闻昨日宛宛被太后娘娘传进了宫?还留宿宫中了?这一留宿啊定是被陛下瞧上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不待唐夫人回话,冯夫人便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宛宛就要进宫当贵人啦,她被太后传进宫是昨天,正好我家昨天也来了个跟知简指腹为婚的姑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等巧合定是天意啊!”
“你……”唐夫人心中又恨又恼,脸色青青白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昨日的荷赜姑姑一行人纵是再轻车简从避人耳目,可终归是从宫里行出来的轿子,随行的又是八个禁卫军。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如何能不走漏风声?
唐夫人气的不是这个,气的是昨日宛宛刚被太后传唤进宫,不过是在宫中留宿一晚,冯家听到风声,今日一大早便上门退亲了,用的还是这等荒诞无稽的借口。还说什么“留宿是因为被陛下瞧上了”,看模样竟是在怀疑宛宛的贞洁?
唐夫人气得狠了,发狠道:“退婚!今日就退!芸香秋晴,去将婚书和八字卜合找出来,还有聘礼三十二抬,通通都还给他们!”
冯夫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这个多年的手帕交就要断了,心头倒是后知后觉地蔓上了几分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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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宛还在宫里,退婚的风波她一概不知。
太后留她在宫里住了三天,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吃,还允许她点菜。
御膳房的食谱做得十分讨巧,厚厚一大册名目,不光写了菜名和口味,还由宫廷的画师特地配了图,即便是一道小小的凉菜都叫唐宛宛食指大动。
顾忌着这不是自己家,唐宛宛特别得收敛,厚厚一册菜目她只吃了小半沓,剩下的多半沓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把图样记在脑子里。听荷赜姑姑说这份菜谱还不是御膳房的总菜谱,连总菜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将其中清淡的筛了出来,这些适合太后娘娘吃。
唐宛宛对传说中的御膳房总菜谱心驰神往,太后娘娘笑得直眯眼:“宛宛慢慢挑,吃不完也不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缺心眼的唐宛宛没多想,还怀着满腔真诚道了谢。三日之后,太后娘娘也不再留她,赐了几匹云锦和两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叫荷赜姑姑送她回了家。
大盛民风开放,唐宛宛出门逛街或是访友的次数不少,以往身边带几个护卫也就是了。这回回府却是头回受到如此待遇,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外院等着她,连嫁了人的两位亲姐姐都回了娘家。
“怎么都在等我?”唐宛宛心中稀奇,连跑带跳上了前:“大姐二姐,你们怎么回来啦?”
唐夫人搂着闺女往里走,一眼就瞧见唐宛宛手中拿着两个红木妆奁,没等进屋就打开了,越看心里越慌:“五尾凤簪!百鸟伏花翠钿!红宝石嵌金孔雀步摇!”
“款式有点老啊。”唐宛宛凑过来瞧了瞧,“要不重新熔了打新鲜花样?不然送给外祖母吧!”
唐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傻囡囡啊,你还想熔了另打花样!”
唐大人不过是个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唐宛宛长至如今见过的唯一的御赐之物就是她爹的敕命诏书,完全不知道御赐之物是不能转送他人的,孤陋寡闻也怪不得她。
两个妆奁看上去并不打眼,里头的首饰统共九样,还没唐宛宛自己的首饰多。唐夫人看着,心口却噗通噗通直跳,因为这些首饰都是逾了制的,也就是以唐宛宛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戴出去的。
宫里的太后自然是人精无疑,若是此举没有深意,如何会送宛宛这么多逾制的首饰?唐夫人忙说:“快快快,你快把太后娘娘说的每句话都讲给我听听,一个字都不许漏!”
“太后娘娘人还挺好的啊。”唐宛宛一脸懵,看着自家娘亲这般惶急的模样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将这三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最后喏喏答:“还请我吃了烤鹿筋贵妃翅万福肉,还有好多好吃的。”
唐夫人气得拿食指戳她脑门:“你就是个瓷锤锤!人家哪里是好哟!人家分明是要召你进宫生娃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