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宛做了一个傻兮兮的梦。
她梦到自己嫁人了,八抬花轿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她娘掀开帘子笑眯眯抬进来一麻袋苹果,跟她说:“傻囡囡,娘知道你胃口大,省着点吃啊,别吃完了,拜堂的时候手里得拿着个苹果。”
唐宛宛笑得比鬓边的杜鹃花簪还甜,颇有兴致地扯下了盖头,蹲在麻袋旁边数苹果,压根忘了自己该去瞧瞧相公什么样。
“咚锵——”锣鼓声一响,她就醒了。
唐宛宛回味着这个没半点逻辑的梦,笑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亲事早在一年前便说和好了,对方是书香门第出身,此时离她出嫁的日子也不过三月,想想还挺期待的。
床帐外传来丫鬟小芷的声音,厚实的床帐被她从外边拉开,一下子天光大亮,“小姐快醒醒,奴婢一早上喊了您四回,老爷下朝都回来了,喊您去说事呢!”
唐宛宛哼哼着翻了个身,脑门在枕头上磕了几下,彻底清醒了。
唐家四小姐嗜睡,这是唐府中人尽皆知的事,小厨房每天卯时做好早膳,一个月唐宛宛能按点吃的次数超不过三回,早膳端过去几回都能原封不动送回来。
唐夫人快到而立之年时才有的唐宛宛,明明怀孕时好吃好喝供着肚子里的小祖宗,从没受过惊着过凉的,偏偏生下这么一朵娇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偏偏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沾不得。
万幸是个富贵命,这要是生在贫苦人家,不知得费多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唐宛宛被爹娘哥姐宠着长大,性子又爱娇,琴棋书画都只是个半吊子,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到了饭厅一瞧,今个儿爹娘和两位兄长都在呢,各个面容沉肃。唐宛宛心道这可真是怪事,笑眯眯行了个礼,挨着二哥坐下了。
唐大人忧心忡忡瞧了她一眼,知道这孩子贪睡是常态,开始讲正事了:“今日老爷我下朝后被一位姑姑喊住了,那姑姑瞧着面生,我细细瞅了瞅也没认出是谁。那姑姑却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上来就把我带到个人少的地儿,悄声问我府上的四姑娘可许了人家?”
唐宛宛眨眨眼,手里端着一碗红枣银耳粥,此时只剩了个底儿,勺子不好舀,丢了又浪费,索性端起来一口干了。
一旁坐着的唐家二哥看得眼角直抽,张了张嘴,到底舍不得说她。
唐大人愁眉苦脸接着说:“我一寻思,府里大姑娘是咱家金儿,二姑娘是咱家玉儿,三姑娘是大哥家中的珠儿,都已经嫁了人。四姑娘不正是咱家宛宛吗?”
“当时我就赶紧回那姑姑,说咱宛宛已经许了冯家。那姑姑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笑得老爷我心里发慌。”
唐宛宛悟性不佳,爹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明白,神游天外地想,其实她小名原本不叫宛宛。唐家爱女如命,这“金玉珠宝”四字自然是得全乎了,落到她头上正好是个“宝儿”。
只是这名儿重名率太高,自打幼时她娘一声吆喝,院里的洒扫仆妇、插花丫鬟都应了声,连檐下鸟笼里的绿鹦鹉都闻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打那以后唐宝儿死活要改名,遂改成了唐宛宛。
“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专门喊住你?问咱家宛宛许了人没有?”唐夫人心里一咯噔,把所有细节又问了一遍。
唐大人一连说了三五遍,直说得口干舌燥。一家人眉毛都拧成了小小的川字,饭厅里落针可闻,连午膳送来了都没几人动筷的。
唐宛宛端着一小碗炸酱面小口吸溜,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碎碎的汗珠子:“不就是随口一问嘛,这有什么好想的?”
全家人看着自家傻丫头,心中更没着没落了。
*
第二日一大早,唐家大门前停了三顶小青轿,后头两顶轿子坐着两位姑姑,前头一顶轿子是空的,随行护卫也不多,不过八人,算得上是避人耳目。
领头的便是昨天在宫里喊住唐大人说话的那位荷赜姑姑,这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在宫中修炼二十年,通身气度与官家主母也差不离了。
她笑容可掬地说:“这几日天儿燥,太后她老人家闲来无事,派老奴来请宛宛姑娘进宫,与她说说话。”
这话任谁听了都没半个字可指摘的,可关键是唐家是什么人家?若是太后娘娘的本家,找个后辈姑娘进宫逗逗趣也罢,可偏生唐家跟太后娘娘没半点关系,唐家不过是个三品门庭,别说唐宛宛了,全家人都没一个见过太后娘娘圣颜的。
唐夫人心跳都停了好几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太后喊唐宛宛进宫是为了什么,唐夫人心中纵有千百个揣测,却愣是抽不出空来提点唐宛宛几句。
昨晚她还在琢磨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谁曾想昨天才刚露了个端倪,今日皇家就上门了,打了唐夫人一个措手不及,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她又怕唐宛宛进宫说错了话,急得心里发慌,只能借口更衣的空当,把女儿从床上拉拔起来洗漱穿戴好,飞快地叮嘱了几句。
“别耍小性!别吃太多!见了太后娘娘不能笑,也不能绷着脸!你平时在女夫子面前是什么样,在太后面前就那样!”
唐宛宛的女夫子不光教书极其严苛,还惯爱纠正学生的言行举止。唐宛宛在她面前比在爹娘面前规矩多了。
唐宛宛乖乖点头,用最快的速度用了些点心喝了半碗粥,规规矩矩换了一身水绿衣裙,坐上了小轿。
荷赜姑姑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唐夫人怕她等得不高兴了,小心回道:“方才不知该穿什么样的衣衫,耽误了些功夫。”
唐夫人这么解释着,荷赜姑姑眉眼含笑,只说:“无妨。”
唐夫人心里慌得没底,刚从袖子口掏出银锭子,又被一旁的长子不着痕迹地按了回去,只能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小青轿抬进了宫。
唐家爹娘都是随性的人,平时从不拘着儿女,唐宛宛常带着丫鬟出门逛街,整个京城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这一路上她光是靠耳朵听轿子外的动静,就知道走过了什么路。
“今日的喜八件卖完啦,明儿您赶早!”一听这吆喝声,便知是秀水大街上的一品酥点心店。
“沙瓢西瓜富士果,陕北枇杷甘露桃!”这声音亦是耳熟,他家的桃子最好吃。
再往前行,那一阵鲜香霸道的味儿透过车帘的缝隙传了进来。唐宛宛吸吸鼻子,定是柳记热锅子无疑。
轿子是从皇城出来的,按理说回宫的路本不该这么吵,怪就怪在唐家住得太偏了。三品的散官在京城委实不够看,十年的俸禄加一起也不够买一座大宅子。如唐家这般的官家跟富商同住在城东,周围鱼龙混杂自不必说。
再往前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北就要僻静多了。从北面的顺贞门进宫,前后|进了三道门,停轿检查了三回,总算进了内廷。
小轿从御花园斜斜穿过,唐宛宛趴在窗沿上,掀起云锦帘的一个小角,透过窗格子看御花园的一步一景,深吸口气闻了闻满园花香,还美滋滋地想自己也是进过皇宫的人了。
下一瞬,抬轿的小太监苦笑着小声说:“姑娘您别一直往这边坐,您往另一边挪挪,奴才快要抬不动了……”
抬小轿的是两个太监,唐宛宛之前扫过一眼,看模样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身板也不结实,力气自然大不到哪里去。听得这话,正趴在左边透过窗格子看景的唐宛宛嫩脸一红,赶紧挪了挪屁股,乖乖坐好了。
唐宛宛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在朝中任职,可唐家一向规矩,下朝之后从不妄议皇家之事。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唐宛宛除了知道她母家姓程,是今上的生母,膝下只有这一子,除此之外再不知其它了。
太后住在慈宁宫,小轿停在后门,一旁的小丫鬟刚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唐宛宛便自己下了轿。小丫鬟怔了一怔,看向荷赜姑姑,见对方笑着挥了挥手,轻吁口气退到了身后。
从后门到正殿的一路挺远,走的都是雕花游廊,依山临水,再配上湖中的莲花|苞,无一不透着精致。
游廊之上挂着好多漂亮的鸟笼子,里面却瞧不见一只鸟。荷赜姑姑看唐宛宛走路都偏着头看廊下的鸟笼,眼中满满都是好奇,便笑着说:“笼子里养的都是鹦鹉,每天清晨被驯鸟的太监带去学说话,晌午再送回来。姑娘若是喜欢,且等晌午用过午膳,老奴再带您来看看。”
唐宛宛脸一红,又不敢推辞,只好细声细气地谢过。
又走一刻钟便到了正殿,唐宛宛深吸一口气,提裙跨过门槛之后头也没敢抬,刚往前走了两步屈膝就往下跪,跪得离太后娘娘足有三丈远。
太后娘娘噗嗤一声笑了,身边姑姑丫鬟们也跟着小声笑。
“快起来吧,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唐宛宛这才敢稍稍抬了抬眼,用一年前刚学会的小碎步走了上前,借着起身时的一点余光小心看了看人。
太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是个挺和善的老太太,一上来就唤人上了好多茶点和时令果蔬,唐宛宛左右两侧的小桌都被摆了个满。没一会儿又摆了午膳。
唐宛宛也不是真蠢,到底出身官家,平日在家里不修边幅,可在外边还是能撑得起台面的,起码多年修炼出来的餐桌礼仪没半点可指摘的,端的是大家闺秀风范。
慈眉善目的老太后问她:“宛宛乳名叫什么呀?……噢就叫宛宛呀……多大年纪啦?……噢十六呀……家中三个姐姐性子都怎么样呀……各自生了几个娃娃呀……”
唐宛宛规规矩矩答了,太后慢腾腾地用过午膳,又领着她在御花园逛了一圈,面色有些乏,唐宛宛乖巧地喊她回去歇个午觉。
本以为见过太后就能回家了,谁知荷赜姑姑将她安排到了偏殿中睡午觉。唐宛宛有心问问何时才能回家,纠结半晌又开不了口,总不能问“什么时候才放我回家”吧?只好耐着性子装乖巧。
床帐薄得仿佛蝉翼,一点都不遮光。唐宛宛又没有午休的习惯,放在平时,这是她看话本子的时辰,自然睡不踏实。可连她翻个身,帐外的两个丫鬟都要问问“姑娘可是热得慌?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用冰?要不要奴婢给您打扇?”
唐宛宛没法子,只能闭上眼平平整整躺在软榻上,半梦半醒中想着:太后娘娘喊她进宫到底是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