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八十九章

回忆里最深的,是孤儿院外围那一圈黑色的金属栏杆,那是空心的铁杆子外面涂了一层黑漆,生了锈便往上面再抹一层,摸上去手感很粗糙。到了冬日,便变得冷冰冰的,下雪结冰的时候,手在上面握一段时间便黏住了,不一会儿就冻成了紫红色。

食堂的菜很普通,一荤一素一饭,汤是装在桶里随便打的便宜的紫菜蛋花汤,只见紫菜不见蛋花,味道淡得想白开水。饭和菜是装在铁制的盘子里的,素菜尝尝是最简单的清炒做法,荤菜往往是肉炒菜,实际上吃起来和两个素菜也差不多,只是其中一个味道浓一点罢了。

简微暮和简微晨坐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老师怒气冲冲地从外头进来了,抓住一个孩子之后不由分说地便扯出了食堂,然后,他们便听见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和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还敢顶撞,看我不打死你!”

简微晨放下筷子,好奇地探出头去,连身子也有一并出去的倾向,简微暮便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盘子,说道:“别看了。”

简微晨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问:“哥哥,他做什么了?”

“不管他有没有做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吃饭。”

十二岁时候的简微暮表现得比周围的小孩都要成熟,也不怎么笑,也不关心其他的事,冷冰冰的好像一个机械人一样。只是,或许是小孩子总会相信比自己成熟的人,再加上简微暮长得很漂亮,因此,即使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还是有不少孩子跟在他后头喊他哥哥。

下午的时候他和弟弟去看了那个挨打的孩子,看见他趴在床上,脸上又红又肿,是打出来的,身上穿了衣服被遮住了,不过也能猜到,八成是屁股挨了打,才会像这样趴着。

“我没偷东西,那是外头来的叔叔阿姨送的糖,她非说是我偷的。到头来糖也被她没收了,还平白挨了顿打,怎么能这样呢,太过分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别人给我们的东西,都被他们收了去了,只要我们留下一点点,就说我们是小偷,还要打一顿。”

简微暮听了倒也没有什么感触,反正这些孩子相信他,愿意说给他听,他就听着。他从那个孩子的话语里过滤出来的消息就是老师诬陷他还打了他,其余的话全部被当成垃圾过滤了出去。

“哥哥,老师太过分了,我们去说一下吧。”简微晨说道。

“别人的事,不要多管了。”简微暮还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只是他和他弟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冷冰冰,比起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好一些,他接着说道,“你难道希望他们也那么对你吗?”

简微晨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想。”

“那就不要管了。”在这个孤儿院里,他们两兄弟可以说是最被优待了,尤其是他弟弟简微晨,似乎是罗院长亲自和那些老师说了,要对他好一点。

罗院长姓罗,名叫明之,不过这个名字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会儿统一称呼他罗院长。

冬天的时候下了雪,外面是一片空灵的白色,简微暮大概能从书上知道,外头的孩子看到了雪是很开心的。他们会将那些白色的冰冷刺骨的东西揉成团扔来扔去,砸到头上衣服上,这叫打雪仗;亦或是将小雪球慢慢滚成大雪球,然后叠加起来,这叫堆雪人。

这里的孩子是体会不到这种乐趣的,他们没办法出去玩雪,而且,雪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房间的玻璃窗户很大,也很低,他们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犯了错的小孩子跪在雪地里面,他的一只手用链子拷了锁在那个黑色的栏杆上头,这是怕他没有跪满时间就逃跑。

若是要问起他做错了什么,答案八成是五花八门的,打碎了碗,顶撞老师,‘偷’东西,尿床,各种各样,有些时候老师心情不好,单纯地想泄愤,也会没事找事地做这些事。

“哥哥,我冷。”

简微暮听见自己隔壁床的简微晨这么和他说了,他便拍了拍床铺,叫简微晨过来和他挤一下。孤儿院的大房间没有空调或是火炉,被子又不算很厚,因此,冷得受不了的时候相拥而眠便是最好的方法。简微晨躺倒他的被子里,抱着他的身子很快地睡着了,他却一直盯着窗户外面跪着的那个孩子,突然觉得自己也很冷。

又是一次在食堂吃饭,简微暮看了今天的菜,数年如一日的紫菜蛋花汤,清炒白菜还有土豆鸡块。算不上有多好但吃着也不难吃的饭菜,简微暮搭好了饭便与简微晨坐到了一处,他用筷子扒了扒那份咖喱鸡块,终于从十来块土豆里找出两三块一半骨头一半肉的鸡肉,他刚刚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便听见旁边的老师食堂传来叫骂声。

随后,一个老师便拎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了过来,简微暮隐约认得那个孩子,刚来这儿并不久,好像是家里人死了才被送过来的。

小男孩被拎过来的时候还在哭,一张嫩白的脸变得皱巴巴的,简微暮注意到他的嘴角和手指上似乎有酱油。今天的菜没放酱油,这孩子八成是偷偷用手抓了老师的荤菜吃。

接着,提了一个锅走了过来,里面是刚刚煮好不久,还有些烫嘴的紫菜蛋花汤。

“你们都给我看好了!以后谁再偷吃东西吗,就是这样的下场!”那个老师说完,便将那还滚烫着的紫菜蛋花汤泼到了那个男孩身上,简微暮看见汤倒在男孩身上的时候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就红了,还不断地冒着热气。

男孩哭得更厉害了,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偷偷地将手伸到了教师食堂的大锅里一下,为什么就要被泼满身的热汤呢?

简微暮事后借口简微晨被烫伤了,从孤儿院的医生那里要来了烫伤药膏,给了那个男孩。并不是因为男孩被烫伤让他有多难受,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明明有能力帮他一把却不去帮,自己就和那些随意虐待人的老师没什么两样了。

在孤儿院待了这么多年,简微暮已经不记得自己看见过多少可怕的事情了,他原本是打算无视那一切的,可上天偏偏要他不能无视。

简微晨十二岁的时候他十四岁,其实他已经有能力可以逃出去了,只是,他一想到逃出去之后既没有钱也没有地方住,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一天,简微晨被单独叫出去的时候,他心里不知怎么的,总有一些慌乱,便悄悄跟了上去。

他看见简微晨一路跑到了罗院长的办公室,推开门走了进去,好在简微晨进去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严实,而是留了小小的一道缝,因此简微暮便可以透过那条缝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哪怕简微晨没受过什么欺负,他看见院长和老师的时候也是十分防备的,他远远地站在柜子旁边,罗院长则是坐在转椅上。简微暮看见罗院长对着简微晨奇怪地笑了笑,随后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简微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敢过去,罗院长便又说了一遍:“过来,你这么怕我干什么?”

“不怕。”简微晨摇了摇头,慢慢走了过去,就在他距离罗院长只有几步路的时候,罗院长忽然伸出手,抓住简微晨的胳膊一把将他扯了过去。简微晨重心不稳,一下子倒在罗院长的身上,接着,他便感到罗院长粗糙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你别碰我!”简微晨竭力地想要去反抗罗院长,然而他的力气终究是斗不过一个中年男子,就在罗院长将他的领口扯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砰的一下被打开了。

简微暮在这儿没受过多少教育,开始他有时候会看一些新闻,因此,也知道一些有关于‘恋/童/癖’的概念。他就疑惑,怎么罗院长偏偏对他弟弟这么好,原来为的是这个。

简微暮冲进来之后便抄起旁边摆着的一个花瓶朝着罗院长砸了过去,罗院长脑袋上立刻就流血了。简微暮便在此时抓住了简微晨的手,慌乱地离开了罗院长的办公室,他们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之后,简微晨便靠在他怀里哭,旁边的人看了很是奇怪,几乎没怎么受欺负的简微晨怎么会哭成这样?简微暮也不好和他们说发生了什么,便告诉他们简微晨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到了傍晚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雪,老师也来找了简微暮。

简微暮被老师叫出去的时候简微晨还是懵的,他哭着问老师,自己哥哥做了什么,老师就告诉他,简微暮动手打了院长,所以要惩罚他,在雪地里头跪一晚上。

“不是这样的!都是院长不好!是院长……”

简微晨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师扇了一耳光,那个老师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恐吓道:“再不住嘴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当简微暮真正跪在雪地里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亲身的感受比眼睛看到的难受多了,他穿的衣服不薄,可还是冷。埋在雪里的腿和脚很冷,被铁链子拷着的手腕和手掌冷,被寒风刮过的脸颊也冷。

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星星,月亮似乎被乌云挡住了,孤儿院里也是一片漆黑,大家似乎都睡着了,距离简微暮不远的地方有一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简微暮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孤独。

“哥哥。”简微晨似乎是从房间逃了出来,他怀里还抱着一条小毯子。

简微暮看见了他,便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回去!”

“我来陪你。”简微晨也和他一样跪在了雪地里,他抱着简微暮,将毯子盖在两个人身上,说道,“这样你能暖和一点。”

“不需要,你赶紧回去!”简微暮冷冷地说道。

“我不,不想回去,哥哥,我怕……”

简微暮愣了愣,因为他感到自己的颈间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过,他想是简微晨抱着他哭了。

“我还是想和哥哥在一起,哪怕冷了也没关系,至少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害怕。”

那一天夜里,陪着他跪了一晚上的简微晨以及简微晨的眼泪让他决定了一件事情。

一个月后,当地报纸上刊登出了一则新闻:某市孤儿院发生一场火灾,该火灾是在半夜发生的,起因大约是使用火炉不当。可令人奇怪的是,当警察前去调查之时却发现,该孤儿院中的一百多名孩子集体失踪,不知去了何处。在房间内发现了数名老师被烧成黑炭的尸体,该孤儿院院长罗明之因半夜起夜上厕所,及时发现火灾而免于死亡,不过也受了重伤。

不久之后,数封匿名举报信投递到警察局,揭发了孤儿院内过往的事情,警方经数月排查发现确有其事,当即将院长罗明之逮捕。然后罗明之入狱之后不久便被检测出有精神问题,被送往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