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夜晚气温骤降,靖王府的下人们燃好铜炉便退了出去,谢景独站在窗前,缓缓拂过字帖上的墨迹,而后,毫不留情的将手中字帖尽数丢进了铜炉里。
铜炉里的火又旺了些,钟锐从门外跑了进来,对着谢景道:“王爷,查到了,衍书之前带回去的消息确实是那姑娘没去过岭南,可侯爷那边得到的消息却是去过,如此猜测的话……”
“你是说衍书骗了他?”谢景低声问了一句,目光依旧面前落在燃烧的字帖上。
钟锐道:“是,只有这一种可能。”
谢景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语般的说了句:“衍书倒是忠心。”
钟锐不明白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见他神色淡淡,一时间也不敢多问,只是沉默的站在一旁。
谢景轻轻用匕首挑弄着铜炉里燃烧的字帖,尽量让每一张纸都燃烧透彻,漆黑的眼瞳里也染上了火苗微红的光。
这些东西是不能留的。
有关她的一切都要毁……
随着最后一张字帖化为灰烬,谢景眼中的万般情绪也消失殆尽。
他看着铜炉内毫无生气的余灰,语声平静道:“侯爷总该知道真相的,本王明天亲自去一趟虞安侯府。”
*
季长澜逢年过节虽然常去靖王府探望老王妃,可谢景却鲜少去虞安侯府。
马车停靠在虞安侯府门前时,守在门外的侍卫和侯府的管家皆是一愣。
靖王与侯爷关系特殊,李管家到底不敢怠慢,忙将谢景引到了府内的大堂里。
得到消息的裴婴急匆匆赶进书房,对着季长澜汇报道:“侯爷,靖王来侯府了,现在正在大堂里候着,说是有要事与侯爷商谈。”
季长澜听到裴婴的回话后,面上到没有什么过多反应,只是淡淡说了声“不见”,便又凝眸看向窗外花园里的乔玥。
已经过了花期,院内花园里的凤仙花枯萎了许多,地上一片秋雨吹落的红,少女的绣鞋踩在上面,小巧的鞋尖上不一会儿也沾染上了鲜红的花汁。
可她却毫不在意,只是蹙眉看着身旁的秋千。
那秋千有半人多高,几乎到她胸口的位置。
她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秋千上沾染的雨露,而后轻轻踮起脚尖,撑着手臂小心翼翼的往秋千上爬。
绳索上缠绕的藤蔓一阵轻晃,小姑娘一个没扶稳就滑了下去。她手忙脚乱的扶住一旁的古榕,藕粉色的裙摆上沾染了树上摇下的雨珠,凌乱的发髻湿哒哒的贴在面颊上,看上去狼狈极了。
屋内的季长澜轻笑出声。
看着少女蠢萌的模样,他脑中不禁又想起以前的事。
小小的姑娘也很喜欢玩秋千,可那时没有太长的绳索,秋千的坐板比她人还高,她每次想玩的时候都缠着他要他抱。
他一般也都放下手上的事情,陪着她走到院里的古榕树下,将她抱到秋千上。
可每当他转身要走时,小姑娘又会拽着他的衣摆,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杏眼儿,可怜兮兮的对他说:“阿凌,你就陪我玩一会儿嘛,就一会儿。”
“手上的事待会儿在忙嘛,我晚上给你研墨好不好?你再陪我玩一会儿嘛……”
通常一陪就陪到晚上。
再次抱着她从秋千上下来时,她就会用额头蹭着他脖颈边,软绵绵的在他耳旁道:“阿凌我好困,好想睡觉呀,还是明天再给你研墨吧。”
说完,她也不等他回应,都会直接耷拉着脑袋缩在他怀里睡过去。
他自然也不会同她计较什么。
她总是这样,贪玩,爱闹,还不讲信用。
只有和他闹脾气的时候才会像现在这般,一个人往秋千上爬,像只刚刚学飞的小鸟,笨拙又狼狈。
季长澜轻轻抚过指间的墨玉扳指,看着不远处的乔玥,唇角笑意渐浓。
裴婴站的位置看不到乔玥,听季长澜说不见,以为他没听清,忙又问了一遍:“侯爷真的不见靖王吗?”
季长澜被他问的有些烦,忽然转过眸子幽幽看向他,语声淡淡道:“他来了我就一定要见?”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裴婴忙道:“是靖王说有重要的事与侯爷商谈,可能是关于玥儿姑娘的,因为衍书清早刚传来信,说靖王昨日去了陈家。”
谢景主动去了陈家?
季长澜眼中笑意褪去,眸底神色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婴见季长澜不说话,踌躇了半晌,才道:“靖王似乎猜到了您不会见他,让属下给您带个话。”
“说。”
裴婴道:“侯爷既然笃定是她,又有什么不敢见的,难道侯爷还有顾虑?”
季长澜轻轻嗤了一声。
人总归是在他这里的,他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漫不经心的拨弄了一下手中的佛珠,沉默了半晌,才语声淡淡道:“那就去见见罢。”
“是。”
裴婴守在门外,季长澜换了身深色长袍,临出门前,忽又转眸朝乔玥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过一会儿功夫,她不知从哪搬了个小矮凳过来,踮着脚坐到了秋千上。
古榕树叶轻晃,少女清澈的杏眼儿带着几丝稚气未脱的柔和,裙摆随着晌午的微风轻轻荡了起来。
还是那么爱玩,连他晌午回府了都不知道。
季长澜淡淡收回目光,看向外面阴沉沉的天色。
马上就要下雨了,她还能玩多久呢?
*
正在花园里荡秋千的乔玥打了个喷嚏,抬头看向天空灰蒙蒙的云。
马上就要下雨了呀。
……看来玩不了多久了。
乔玥又晃了两下,才小心翼翼的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揉了揉刚才滑倒时扭伤的脚踝。
所幸不算太严重。
之前自己问他能不能玩时,他还面无表情的摆摆手,一副随便她玩的样子,让她开心了好久,她又哪知道光是上这秋千就废了这么大劲儿。
也不知侯爷做这么高的秋千干嘛,侯府又不是没绳子。
难不成还要人抱吗?
乔玥摇了摇头,将这个奇怪的念头抛在脑后,抱着凳子走回偏房。
天空中下起了雾蒙蒙的小雨。
乔玥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打着伞正要将手里的绣样送去陈婆子那时,一抬头就看到了从院外走来的裴婴。
他头上正往下滴着水珠,不似平时英气勃勃的模样,这会儿瞧着倒有些狼狈。
乔玥停住脚步,轻声问他:“你怎么也不带伞?衣服都湿透了,要不你先在亭子里等着,我去房间里拿一把给你?”
因为之前怀疑过乔玥的缘故,裴婴这会儿见她还有些尴尬,抹了把脸上的水,干笑道:“嘿,大老爷们打什么伞,身体壮实着呢,玥儿姑娘这是要去陈妈妈那?”
乔玥道:“要将绣样送过去呢。”
裴婴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季长澜刚刚去见靖王的事来,他虽然不知两人到底在谈些什么,可到底是与乔玥有关的,想了下,便低声道:“侯爷在厅里见靖王呢,待会可能要找你,要不你送完绣样就先去厅外先等着?”
乔玥诧异:“侯爷今天不是出去了吗?”
裴婴道:“晌午就回来了,玥儿姑娘不知道吗?”
乔玥没好意思说不知道,微垂着眼睫道:“那我送完绣样就过去。”
“嗯,你快去吧。”
乔玥将绣样送到陈妈妈那,便按照裴婴说的,往大堂的方向走。
虽然她不知道季长澜为什么忽然见靖王,但想起自己上次看见靖王后,他阴沉沉的眼神,倒是不敢往近走了,只在回廊拐角处等着。
天上的雨又比方才大了些,从大堂屋顶的瓦片上滑下一条绵绵不断的线。
屋内的火炉刚刚燃上,正中放着一壶不冷不热的茶。
谢景道:“侯爷当真不信本王的话?”
季长澜神色淡淡,面上表情不置可否。
谢景将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本王也在查那丫鬟身世,这是我手下人传回来的信件,不如侯爷仔细看看,倘若侯爷还是不信,就让衍书也把从岭南寄回来的原件拿过来,仔细对比一下,内容和本王这封是不是一样。”
季长澜垂眸,静静看着桌上的信封,没有动。
谢景打开信封,将信纸摊在他面前。
薄薄的信纸被风吹起一角,最后一行字迹清晰可见。
【从未去过岭南】
从未去过岭南……
*
乔玥并没有在外面等多久,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看到了从长廊后走来的季长澜。
他的神色还如往常那般淡漠,可是莫名的,乔玥觉得他脚步比以往沉闷了许多。
她小步追了上去。
季长澜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乔玥察觉到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没发现他回来的缘故,绷着一张小脸不敢说话。
雨丝沥沥,长长的回廊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姑娘的脚步声不似他这般沉稳,似乎刚刚扭伤了脚,软底绣鞋踩在木廊上传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看上去十分吃力,却跟的很紧。
季长澜衣袖下的手微微收紧,转身走出回廊,没入雨里。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脸上,他的思绪有片刻的清明。
可紧接着,身后姑娘就小步追上了他,将伞撑在他头顶。
蔚蓝蔚蓝。
依旧是上次买的那把伞,他一抬眸就能看到伞面上两朵栩栩如生菡萏。
小姑娘也穿着上次那件襦裙,不断的举着伞往他身边靠。
他的身量很高,小姑娘举的有些吃力,袖口从手臂上滑落,露出半截白皙的肌肤,手腕纤细。
她的脚踩在水坑上,汲了水的绣鞋噗呲噗呲的响,还是跟刚才在回廊一样,时轻时重。
就像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跟在他身后,笨拙又懵懂的,在霖霖细雨中为他撑出一小块明净如洗的蓝。
他本不想理她的。
可耳边却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
乔玥踩到了泥坑中的小石子,本就扭伤的脚不堪重负,整个身子都斜斜向前滑去。
软绵绵的小手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口,季长澜伸手捞住了她。
小姑娘的身子撞到了他手臂上,手中的伞依然握的很紧,季长澜垂眸看向女孩儿苍白的脸,忽然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半湿的襦裙搭在他的衣摆上,她卷翘的睫毛还挂着明晃晃的水珠,他对上她的眼,轻声问她:“跟着我做什么?”
乔玥将手中的伞又往他头顶靠了靠,杏眸清澈又柔软:“帮侯爷撑伞呀。”
少女潮湿的发丝扫在他颈边,他的指尖轻轻触上她的面颊,还是和以前一样柔软,却被雨丝冲刷的比他的指尖更冷。
他的手臂下意识收紧了几分,宽大的袖摆裹住少女娇小的身子,将她脸上的雨珠一滴不落的拭去,抱着她缓步往重华院走。
路上侍卫仆人纷纷侧目,少女乖巧的缩在他怀里帮他撑伞,察觉到他情绪比方才好了些,软绵绵的扒在他耳边问:“奴婢今天没发现侯爷回来,侯爷是不是生气了?”
季长澜眼睫微颤:“没有。”
“那是不是靖王的缘故?”
乔玥唇瓣的热气轻轻吐在他脖颈上,季长澜喉结动了动,垂眸看向她清澈懵懂的杏眸,忽然轻声问她:“你想不想解毒?”
乔玥没想到帮他撑伞还能撑出这种好事来,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想,侯爷回去就能帮奴婢把毒解了吗?”
季长澜淡淡“嗯”了一声,感受到耳旁少女灼热的气息,他忽然低声道:“你安静一点,我就帮你。”
乔玥当即便乖乖不动了。
两人回到屋内,季长澜将手中瓷杯递给了她。
室内光线昏暗,映的季长澜眼瞳格外幽深,乔玥看着杯中淡白色的水,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轻声问:“侯爷,这真是解药吗?”
“嗯。”季长澜挑眉看向她,“怎么,不想喝?要不……”
“没有没有。”乔玥深怕他把解药收回去,也不敢再问了,仰起小脸“咕咚咕咚”的就将水喝了进去。
瓷杯里的水很快就见了底,季长澜薄唇微弯,眸底暗色渐浓。
屋外雨丝未停,乔玥四肢一阵酸软,摇摇晃晃的从桌旁站起身子,轻软的语调不自觉发颤:“侯爷,奴婢怎么……有些头晕。”
“刚喝了解药都会这样。”季长澜走到她身侧,抬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半边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低悠悠在她耳畔道,“乖,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低沉柔和的嗓音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儿,他逆光下的面容平静而俊美,可那眼眸却暗沉的透不进一丝光。
乔玥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可强烈的睡意向她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趴趴的倒在了他怀里。
季长澜垂下视线,缓步将她抱到床上,冰冷修长的指尖从她面颊上轻轻擦过,搭上她微微潮湿的衣襟。
没去过岭南又如何呢?
肩膀上的伤口可以长好,姓氏也可以更改,可她胸口上的胎记总不会变。
这点只有他才知道,看一看便知,又何必那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