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时候总是要下雨的,北地一片泥泞,宫里各处都铺满了各式石板,贵人们出入皆沾不到一点儿的泥腥儿。
雨点子砸在重阶金顶之上,闷雷浩浩荡荡地滚动而来,轰鸣声接连不断,云层遮盖了还未黑透的天,天地一霎儿就暗下来了。
自那宣微殿的西侧门里,拐出来一个小宫娥,在门前探头探脑了一番,这才将里头的二殿下霍曲柔迎了出来。
这些时日,霍曲柔瘦了些许,也沉寂了许多,她抬头看那宫墙的檐下,雨丝若透明的丝线倾泻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由菱角撑着伞,一路淌着水往西北的方向去了。
慢慢地在雨地里淌了许久,再出了两道内宫门,这才到了目的地。
菱角抬头看去,那宫门上写着“掖庭”二字,轻叹了口气:“殿下,您去吧,我在门口守着。”
霍曲柔点了点头,自己接了伞而去。
今上妃嫔不多,后宫也没什么纷争,故而在这掖庭里没有多少宫妃,齐贵妃虽被贬来,却并没有受到多少苛待,只是相比从前,却落魄了不少。
进得那其中一间宫室,齐琼华枯坐殿中,看到女儿来了,两行热泪而下。
“阿桃,雨这么大,你怎么还跑过来?”
天下母亲的心都一样,哪怕自己身陷绝境,却依然关心着子女。
霍曲柔眼眶红了红,默默地走过去,偎在娘亲身边,过了许久才絮絮叨叨地问了几句:“娘亲,这里冷不冷?我叫人多给你添些炭火,万莫冻着自己。”
齐琼华抹了抹眼泪,频频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同你弟弟可去给娘亲求亲了?你父皇怎么说的?”
霍曲柔想到这一节,心里倏地跳了一下,她直起身子来,和婉道:“娘亲,我同阿英去过了。”她有些心惊,有些迟疑,“父皇说,您谋害忠臣家眷,还妄图嫁祸大姐姐,其心可诛,还是要这冷宫再呆上一些时日。只不过……”
齐琼华心凉透了半截,喃喃自语:“我没有,我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个老妇……”
一夕之间从云端堕入泥泞,她快要疯了。
霍曲柔陪着齐琼华垂泪,过了一时才慢慢说起:“大姐姐替您去求了情,父皇才松了口,下个月霜降,便将您移出去,虽然贵妃是做不成了,但到底还是父皇的侍妾,不必在这里挨冻受苦。”
霍曲柔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然被齐琼华厉声打断。
“你和阿英两个人去求情,都还抵不过霍枕宁那个贱/丫头一句?阿英可是你父皇的长子,你父皇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她恨的快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切齿的恨意弥漫在心间,“娘亲没用,竟然比不上一个死人!”
霍曲柔黯然。
太子霍齐光和她的同胞兄弟阿英霍陶光同岁,霍陶光还比霍齐光早生了四个月,可是那又如何,那时候先皇后还在世,立霍齐光为储君天经地义。
她从前只觉得父皇偏疼大姐姐的紧,可是这么些时日细细看来,父皇也是在关心她的,大姐姐有的,她从来都不少。只是大姐姐打小是父皇带大的,偏疼一些也不为过——她不是也有娘亲疼的么?
她不想同娘亲争辩,想起了萦绕心头的那桩事,掂量了许久,才迟疑道:“娘亲,中原蝗灾,阿英替父皇巡视灾民,拢共去了两个月,前些日子才回来,他近些日子奇怪的紧,总是同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想起阿英的那番话,心有余悸。
那英武的少年声音低沉,字字令人心惊:“……民间尚且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同东宫除了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有什么区别?他做的那些事儿,我也能做,前些日子的赈灾,我回京时,百姓们高擎万民伞,绵延数十里相送……我也不是做不了明君的人。”
霍曲柔惊的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谨慎。
“阿英,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娘亲如今尚在冷宫,你莫要给她招祸。”
阿英却嗤之以鼻:“……若是我权势在手,娘亲何至于沦落至此?”他在姐姐的耳边低言,“姐姐,万莫小看了舅舅同我。”
外头的雨势愈发的大起来,她心惊胆颤地看着自己娘亲,却在自家娘亲的脸上捕获了一丝儿的满意。
“这些我早知道。”她击节而赞,“也许是要经过这样一番磨难,才能激发出他的雄心。到底是自己的母亲遭了难了,他能坐视不管么?”
霍曲柔讶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惶惑道:“娘亲,你不怕阿英出事么?”
齐琼华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阿桃,你弟弟雄才大略,天资聪颖,你甘心他做一个闲散王爷么?”
霍曲柔拼命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抱着自家娘亲,试图说服她。
“娘亲,父皇立储十四年,阿葵的地位早已根深蒂固,若想变天,难如摘星,娘亲不甘愿弟弟做一位闲散王爷,难道甘愿看着弟弟送死么。”
齐琼华却嘴角一斜,露出了一丝儿的自得。
“我养女儿,竟养出了个不知人间疾苦的金丝雀,不知道男儿的苦处。”她摇摇头,觉得霍曲柔今日尤其的令她丧气,“你也许是今日才得知这些,事实上,娘亲已为阿英谋划数年。眼看着便要大业初成,却被那国公府的老娘们给坏了事。”
霍曲柔心惊胆颤,她忽然明白了娘亲同弟弟要做些什么了,她抱着娘亲,哀求她:“娘亲,您醒一醒,霜降那日,您就被放出去了,您要好好地活着,看着女儿出嫁抱外孙,女儿将您接出宫好不好……”
齐琼华却打断了女儿的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复而在女儿的耳边轻言,声音细若蚊鸣:“出宫?满天下哪有这里舒坦?这皇后之位我足足等了十五年都未能如愿,那倒不如去做个皇太后,终究是母仪天下了。”
霍曲柔见母亲如此,已然劝不住了,她默默地收起眼泪,陪着娘亲坐了一时,才由菱角陪着,慢慢地走回了宫。
不管霍曲柔的心是如何的两难,如何的痛苦,霜降这一日到底是来了。
今上龙潜时,齐琼花便是侧妃之一。国夫人落水一事,她到底没有犯下人命官司,只是皇后之位,终究无缘。
今上念其养育儿女有功,只封齐琼华为五品才人,也算是保全了其儿女的颜面。
只是一夕重回后宫,又失却了执掌六宫的权利,齐琼华已然心态失衡,无法掩饰。
这一日正是冬节,大朝会时,陛下颁旨,皇长女梁国公主赐婚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册封江微之为恩亲侯、驸马都尉。
皇次女宜州公主赐婚龙图阁大学士杜鲲之子杜茂行,册杜茂行为清安侯、驸马都尉。
是夜,陛下在含元殿宴请群臣,后宫淑操持着,宴请内外命妇。
宫漏既深,霍枕宁不耐寒暄,携了木樨等人回寝宫看焰火,她如今早已及笄,前些时候浩浩荡荡地搬回了未央宫,眼下正值冬至,宫里头摆了案桌,要包饺子。
冬至有雪,通天接地的白雪皑皑,同琼楼一角的明月交相辉映,江山一片皎洁。
在雪地里缓缓而行,快近那未央宫前的玉阶时,霍枕宁仰头看向那玉阶的尽头。
天地皆静,澹宁的青年坐在檐下,清嘉如画,若精瓷一般颜色的手掌心托了一片饺子,正同身侧的女子说着什么。
他身侧的女孩面容清丽婉约,虽然梳了妇人的发式,可那眉目间却仍有少女的天真。
正是江微之同章璀错。
“公主,臣要把您包起来!”那檐下的青年春意在眉,笑意在眼,声音若雨打青叶般清洌。
霍枕宁还没说话,璀错已然在一旁笑弯了腰。
“哥哥不要吃胖梨……”她学着小时候的话向着表哥说。
霍枕宁提着裙子几步便跑上来,歪着脑袋威胁江微之。
“大胆,我要把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通通切下来!”她笑眼弯弯,坐在了璀错的身边。
江微之轻声一笑,双眸望住了公主那双幼鹿一般的黑亮大眼。
“驸马没有了鼻子耳朵,没面子的可是您。”他笑的温润,公主却难得红了脸,躲开了他的眼光。
璀错见这俩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偷偷笑了一下,见胖梨面红耳赤地进了寝宫,便笑着岔开了话题
“……小山例行巡防去了,说是一时来东内门来接我。”
上月,谢小山升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时常同她说起上宪指挥使窦诚义的一些不公事,璀错捡了一些说给哥哥听,江微之听的认真,时不时接上一句。
“兵马司指挥使虽只是四品,却肩负着城防之重任。”他思虑一时,“窦诚义其人油滑,实不是能担大任之人。”
璀错并不太懂这些人事,附和了哥哥一句:“傍晚进宫时,我在东内门撞见了那常少钧,委实倒胃口。哥哥,他凭什么也能来吃陛下的酒?”
江微之嗯了一声,“他同齐鹤鸣乃是平轳、朔方两边留在京城的质子……”话说到此,他脑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试图回想,却不得其解。
正冥思苦想,去听公主的声音雀跃着从殿中传出来。
“我不爱同那些命妇们假笑寒暄,只坐了一小会儿便出来了……”
她说着方才的见闻,语气轻快,听在江微之耳中却有如醍醐灌顶。
常少钧、齐鹤鸣,在那含元殿中,只露了个面便消失不见了。
他匆匆站起身,面色深沉,公主同璀错吓了一跳,皆抬头看他。
江微之定了定神,向着胖梨微微一笑。
“公主今晚早些睡。”他顿了顿,看了璀错一眼,轻轻上前一步,附在公主的耳边,“明天再想我。”
霍枕宁的耳朵尖一瞬间簇上了血,她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撵他走。
“我才不会想你。”
江微之一笑,堂而皇之地同她拱手道别:“臣有要事,先行告退。”
说罢,人已疾步走下阶梯,转瞬间已然消失在了宫墙外。
璀错同胖梨笑着闹着,说着姊妹间的悄悄话,再吃了饺子,已是深夜。
璀错不能在宫中过夜,木樨代胖梨送了她出宫,再回寝宫时,公主已然甜甜入梦。
而江微之的猜测果然没错。
常少钧同齐鹤鸣趁着朝臣夜宴,已然乔装出城,直奔关外而去。
他二人既然选择逃跑,边境必然有异。
第二日,便有战报而来,朔方节度使、平轳节度使由西、北二处共同起兵造反,绕行各重镇,不直面各地守军,直奔范阳。与此同时,范阳节度使领兵汇入造反军,浩浩荡荡数四十万大军兵临灵州城下。
灵州距京城不过六百里,此时,云阳军、北庭军率精兵支援,却难抵反叛军二十万之众,死伤者不计其数。
为缓解灵州之围,陛下遣发十万禁军,支援灵州,讨伐叛军,委任江微之为大将军,率大军赶赴灵州,尚有十万禁军拱卫京畿,帝京三大营统共有四万兵力,严阵以待。
灵州之战足足打了六天,死伤者数以万计,叛军哪里抵挡得住禁军之赫赫,再加上云阳军,北庭军、护国军朱雀部的支援,叛军败下阵来。
硝烟过后,清点战场,那叛军众头领却不见踪迹,待一切清点完毕,探子已然来报,有二十万叛军,两日前已急行军往帝京而去。
他们在打一个时间差,在距帝京不远的灵州以二十万兵力牵制,将拱卫帝京的禁军引来泰半,之后另外二十余万人直接奔赴帝京,攻下皇城,斩杀皇帝,拥某个节度使上位,甚至改立傀儡……待灵州乃至边境反应过来,已然回天无力。
想明白这一切,各统帅忍着惊骇,急行军往帝京而去。
冬夜苦寒,公主忧心着边境之事,久久不成眠,却在快要入睡时,等来了宜州公主霍曲柔。
她轻窈而来,面露愁苦,同大姐姐说了许多闲话,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霍枕宁实在不知道她的来意,又不想同她说些废话,板着脸叫她回去。
“二妹妹,你好烦人,快些回去安置。”
霍曲柔怔了一时,同大姐姐告辞。
霍枕宁还没躺下,却见霍曲柔去而复返,在她的床榻前诚心而问:“大姐姐,那些叛军是乱臣贼子是么?”
霍枕宁听她问的奇怪,想了一时,突然醒悟:“那平轳节度使是你的舅舅,对不对?”
霍曲柔垂下泪来,点了点头。
霍枕宁见霍曲柔面上露出羞惭的神情,有些动容,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二妹妹的脸,正色道:“二妹妹,你姓霍,不姓齐。便是你的舅舅造反,也同你不相干。你是大梁的公主,供养你我的,是大梁的子民,而不是齐家。”
霍曲柔如同一盆水泼到了面上,有些醒悟,有些羞惭。
“大姐姐……”她嗫嚅道,不知道该不该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霍枕宁见她多思多虑,以为还没有想通,放缓了语气同她说道:“爹爹很喜欢你的,你瞧,他给你造的公主府,在东内湖边上,比我的宅子还要大上一些呢。”
平日里,父皇对她的点点滴滴忽然涌入脑海,霍曲柔抱膝而哭,好一会才停下来,趴在大姐姐的床榻旁,哭着向她说了一些事。
霍枕宁捂住了嘴,震惊之色浮上面容,脚下却不停,一径地跑出去了。
霍曲柔哭倒在大姐姐的床榻上,痛苦而绝望。
抉择虽痛苦,但如果是正确的,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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