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出了门子,仁寿宫东侧殿登时便冷清下来了。
公主面色青白,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八月底的天气,不算冷也不算热,可公主那袖下的手,却冰的彻骨。
木樨以为是公主为璀错伤情,将公主抱在了怀里,即刻就唤兰桨等人来将公主扶进去,一边吩咐着宫娥们,一边蹙着眉头道:“怕是今早上起猛了,犯了晕症,去传大医来。”
各人分工,一时便安稳下来,霍枕宁斜靠着在榻上的大迎枕上,任木樨给她揉着虎口,缓了一时才道:“我要吃大青叶。”
木樨见公主这样是缓过来了,自那窗下药篮子里拿了一根大青叶的茎,递给公主。
“……那日奴婢好奇,也尝了尝这大青叶的味道,入口倒是微甜,须臾便苦。”她挥手令身旁围着的人散下去,坐在霍枕宁的身旁,“您偏偏就爱这个味儿。”
霍枕宁神思回还,咬着大青叶的根儿发起呆来。
阳坊之行,回程遭遇大雪,江微之将她置于马背,自己则被滚滚雪浪吞没。
这一段儿的记忆倏地在脑海中显现,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怪道,那一日他在她的喝令下,于酷寒冷风中伫立一夜,第二日,便传来了命不久矣的消息。
只是……
他为她赴死,是因为他是她的臣子,还是因为,江微之心悦于她?
公主想到此节,有些惘惘。
“姑姑,姜鲤也曾为掩护我力战北蛮,他不怕死吗?”
木樨不明白公主心中所想,听到提及姜鲤,和缓道:“臣子护卫君上,天经地义。便是奴婢,也是甘愿为您付出生命。”她看着公主惘然的表情,忽然心里起了一丝儿的柔情——这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她握着公主的手,轻轻地磨娑着,“但是公主啊,人世间可堪托生死的,不只是君臣。父母之与子女,爱之与被爱,以及兄弟、姐妹,甚至是奴婢对您的情谊。”
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泛起了泪花,像是莲叶上的点点水滴。
“在奴婢的心里,您即便不是千金之尊,那也是奴婢心里的孩子,从一点点大捧在手里,再到如今的大姑娘……奴婢对您,也有那份堪托生死的心。”
公主睁着一双大大的鹿眼,忽而便蒙上一层濛濛的水意,她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倒在了木樨的肩头。
“姑姑做什么说这样让人难过的话。”她埋怨了木樨一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姑姑二十五岁时没有出宫,是不是为了我?”
木樨笑的温柔,嗔道:“奴婢那时候要出宫的,不是公主您一定不让奴婢走么?奴婢走了两天,您烧了两天,陛下没法儿了,又把奴婢给召回来了。”
霍枕宁有些内疚的抱住了木樨的胳膊,歉疚道:“那会儿出宫,说不得孩子都五岁了。”
木樨轻轻捏了捏公主的脸颊,笑着说:“奴婢即便出了宫,也不会成亲嫁人的。”她温柔地看着落在殿里的一束日光,“不是每个女子都一定要相夫教子的。”
公主有些嗯了一声,深深赞同。
“是了,女子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受世人的诋毁,这样才好呢。”
木樨眼底浮起一丝儿赞赏,“公主倒有些像我老家那里的人呢。”
霍枕宁听着听着就泛起了困意,木樨知道她晨起起的太早,这会儿一定乏了,这便笑着服侍了公主午睡。
有些穿堂风细细地吹了进来,公主的帷帐一时起一时落,搅了她的清梦,再醒来时,便见暮色西沉,自己的窗边隐隐露了一角树梢,其上针叶茸茸,竟是棵松树的样子。
她窗边的景致看了万遍,何时有那飞扬的松枝?
更何况,宫里头的松柏都在御花园,这仁寿宫边上怎么会有松树?
便是那几棵桂树,也是因着太娘娘爱甚了桂花的香气,才使人特特的种的。
公主的好奇心勾起来,才喊了一声木樨的名字,便听木樨忍俊不禁地进来,见了公主便笑着说:“今儿是个什么好日子?竟还有人敢在仁寿宫门前碰瓷?”
近来,霍枕宁常被人碰瓷,一听便觉得有些熟悉感——是不是那个人又来了?
她在榻边迟疑了一时,有些近乡情怯——那一小段记忆恢复,她对他的心意就有些不同,一时也想不好怎么面对。
“怎么碰瓷的?”她随口问了木樨一句,也没有动身的意思。
“……这么大的个子,从那又低又矮的松树上摔下来,疼的嗷嗷叫,您说这不是碰瓷是什么?”木樨笑着给公主穿了绣鞋,又接着说,“你还不知道那棵松树吧?殿帅抗了一棵松树来,自己挖了深坑,把这松树种咱这围墙外头,也不知道怎么说动的太娘娘。”
“怎么说动的,还不是那两个字,长寿。”公主随口一句,说完自己都惊呆了,她霍枕宁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聪明的啊,她有些兴奋,“那时候在北宫,他送了棵柏树给我,前些时候,又弄了只仙鹤,这会儿呢,又在我的墙外头种了一棵松树,这三样,全是管长寿的,他这是想让我长长久久地,活成个两百八十岁的老妖精啊。”
木樨拍拍脑袋,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了,松鹤延年嘛!殿帅真是顶顶聪明的一个。”
霍枕宁歪着脑袋,仔细去听殿外头的说话声,却久久没有听到江微之的声音,起身站了起来,往外头张望了一番。
木樨掩口笑了一笑,指了指那窗外的一角松枝。
霍枕宁循着木樨的眼神看过去,便见那宫墙上松枝旁,不知道摆了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她顿觉好奇,提着裙子除出了寝殿,再往那宫墙边上走去。
走近了,才瞧见那宫墙上,摆放着一只小小的乌龟。
霍枕宁气急败坏,冲着宫墙便道:“又是松柏,又是龟鹤,你这是想在我这凑一幅《长寿图》啊。”
墙那头果然传来江微之的声音,敲金戛玉的,甚是好听。
“松柏常青,龟鹤延年,正配公主殿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霍枕宁扶额。
不得不说,这般拍马屁的话语若是让人来说,那便会令人不适,可由江微之的声音说出来,煞是好听。
“还有几天才到本公主的生辰,你贺的有点儿早呀。”
墙外头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那会儿,公主在他的衙门前,种了一棵细叶槐,今日他吃了喜酒,借着给太娘娘添福的由头,在公主的寝殿外头,也种了一棵树。
他终于知道,那时候公主种树的心情了。
想要种一棵树,为他遮蔽烈阳,免受暴晒之苦。
可那个时候的他,还在同她计较着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竟错过了那棵细叶槐的美好。
如今这棵自黄山移来的这棵凤凰松,正好送给她。
他隔着墙头,声音清洌。
“非是贺公主生辰,不过是想您了,所以就种过来了。”
他的那句想您了,坦坦荡荡,说的毫不遮掩。
没来由的,霍枕宁便红了双颊,隔着墙头同他嚷嚷:“快把你这王八拿走,别又像那只仙鹤一般,逮谁咬谁。”
江微之在墙外头嗯了一声,朗声道:“今夜仪宾府前摆酒席,公主去不去?”
霍枕宁自然是知道仪宾府的热闹,她也早就得了爹爹的允准,去喝璀错的喜酒,此时见江微之邀了,迟疑了一时,道:“自然是去的。”
墙那头那人没了声息,再一愣神,江微之已走了进来,一身锦衣灵爽赫赫,眉间的喜色跃然而出。
“臣恭候殿下。”他安然而站,利利落落地等着公主。
霍枕宁嗯了一声,自是由宫娥们侍候着,梳起了发髻,又换了一身利落的男装,这才随着江微之出了宫。
出了宫便乘马车,不多时便进了仪宾府,此时仪宾府里熙熙攘攘的,宾主尽欢。
江微之自去同谢小山寒暄,他也不能饮酒,只摁着有些醉意的谢小山,说了一些你若待璀错不好,打断你狗腿一类的话。
霍枕宁因着了男装,也未言明身份,故而并不拘束,一路进了璀错的新房,同璀错说了了半晌才从房里出来,刚一出门,便见谢小山踉跄着进了新房。
她忽得有些抓心挠肝的好奇,趁着没人注意,往那屋子后头溜过去,趴在小窗上努力地往里头看。
那里头谢小山正跪在地上哭:“天爷啊,您待我不薄啊!我得和您喝两杯啊!”
正要往下听,脖子后头一凉,一双冰凉凉的手揪住了她的后领子,把她给拎了起来。
“公主,您还学会听壁脚了?”江微之无奈的声音在她的脑后响起。
霍枕宁被他拎着,行动不自由,张牙舞爪地在后头抗议。
“我不过想听听,谢小山有没有欺负璀错!”她不服气,理直气壮地说着自己的理由。
江微之将她放了下来,此时月上中天,他正站在一丛修竹下,树影幢幢,在他的脸上落了几道影子。
“夫妻夫欺,哪怕他俩掀翻了屋顶,您都管不了。”他郑重其事地告诉眼前这不服气的公主,一双寒星目里,带着温柔。
霍枕宁扁了扁嘴,望住了江微之星芒闪动的双眸,威胁的话不过脑子,脱口而出:“我不管他们,只管你。到那一日,你若敢欺负我,我就斩了你。”
眼前人忽得便红云上脸,却在下一刻欺身上前,将娇娇柔柔的公主圈在他的视线里,在她滚烫的耳旁低声问了一句,那声音听在霍枕宁的耳朵里,恍若天外之声,惊心动魄:“到哪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竟然赶了出来,捂脸。
仙女们都长痘了嘛?2333这是什么公主的魔咒。感谢在2020-04-1317:01:31~2020-04-1423:4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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