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亲捧在掌心的,不是你么?”
霍曲柔泪眼迷蒙,将这句话问出口,语音却轻轻,似在呢喃。
没来由的,霍枕宁怔了一下。
周遭静谧,应大虎扛着大棒子,正等着公主一声令下,便将这被摁在地上的常少使打上一顿。
霍曲柔的面上少了几分素日的尖酸刻薄,菱角在她的身后扶住她,让她有一种不胜凄凉的纤细。
“璀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半晌,霍枕宁冒出一句话来,问向一边站的端方的璀错,“兄弟什么墙?
璀错轻轻一笑,还未及张口,霍曲柔已然小声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霍枕宁点点头,深深地看了霍曲柔一眼,转身面向常少钧,对上他一双并不服气的双目,冷冷出声:“常少钧,你处心积虑一心尚主,却在这当口同我妹妹耍这个心机?意欲何为?”
那常少钧冷不防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面上立刻浮起了惊愕之色,犹疑了一时才道:“殿下方才听到的,便是臣的实话。边陲重臣联姻,恐陛下不喜。”
他是个机警之人,方才他同二殿下的谈话既然已入大公主之耳,此刻也不好抵赖,倒不如和盘托出。
霍枕宁此时膝盖下被湖水浸湿,有两位宫娥正半跪在她身前为她擦拭,霍枕宁轻轻动了一下,冷眼看向常少钧:“揣度帝心,你们好大的胆子。”
她慢慢地走到常少钧的身前。
脚下这人的头深深低下,惶惶不安。
霍枕宁想到方才他那句戏辱二妹妹的那句话,只觉得怒气上浮。
“欺侮帝女,按律,本公主将你交到内廷,仗死不为过。只是,”她极力地忍住想要一脚踩死他的冲动,缓缓道,“念你父戍边有功,本公主打你三十棒,你可服?”
常少钧的头顶感受到了巨大的威仪——世人眼中的草包,他眼中空有绝俗姿容却脑袋空空的梁国公主,何时变得这般狠戾?
若是交与内廷,怕是会上达天听,此事宣扬出去,父亲一定不会饶了他。
那便生受了这三十棒吧。
他想通了这一点,却仍不死心地往霍曲柔那里看去——二殿下对他用情至深,此时为何不能出言相救?
可是霍曲柔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过了头。
他不了解霍曲柔。
高高在上的公主,以为自己觅得了绝世佳婿,这位佳婿还对她深情款款、情话连绵,她自然一颗心托付,在方才的情势下,她深陷要被他抛弃的情绪之中,一时不理智才会说出那样不堪的话语。
可当大姐姐出现告诉她,此人父亲同她都看不上,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要一个霍枕宁都不屑的人,更何况,此时冷静下来,回想方才此人对她的轻蔑之言,更让她理智回还。
此时,哪怕心中仍是有些许伤心,却再也不会对此人再生爱慕。
常少钧失望地低下了头,伏地叩谢天恩。
“……臣一时言语无状,冲撞了二殿下,谢公主不杀之恩。”
霍枕宁冷冷道:“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有关于宜州公主之闲话,你的性命便会不保。”她向着应大虎等人点头示意,棒子便落了下去。
霍枕宁不再看他,扫了一眼霍曲柔,走过她的身边:“走吧,还看什么?”
霍曲柔默默地跟上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不会感谢你的。”
霍枕宁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二妹妹,你我皆在爹爹的掌心,只不过我占据了大半,你同三妹妹四妹妹只占了小半。”她捕捉到了霍曲柔面上的一丝儿不忿,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你有娘亲,而我没有。”
霍曲柔愣了一愣,她听出了大姐姐语气中的落寞,才刚想出声,却听大姐姐又追加了一句:“当然,我乖巧可爱、生龙活虎,也是原因之一,试问谁不喜欢我这样的呢?”
骄傲的公主挑着眉毛抿着嘴笑,唇边露出浅浅的笑窝,摆出了一副气人的架势。
霍曲柔简直要被她气笑了,稳了稳神色才道:“如今我娘亲幽禁在室,同你也没什么两样。”
霍枕宁慢慢地收起了笑容,叹了一口气,道:“怎么能一样呢?起码,你娘还在你身边儿。”她挽住了身边有些落寞的璀错,“二妹妹,好好地选一位驸马,疼你的尊重你的,同他好好的过日子,不必盲婚哑嫁,甚至如果你不想,便可以不必嫁人——你我身为帝女,不就是能比天下的女子,多这么一分自由么?”
霍曲柔楞住了,再一回神间,大姐姐的身影已经和仙蕙乡君一同,慢慢地走远了。
她惘惘地想了一会儿,才去问身边的菱角:“大姐姐说的是真心话么?
菱角默默地扶着霍曲柔的胳膊,轻声应她:“奴婢觉得大公主说的有些道理。您好好想想,总会明白的。”
霍曲柔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身后传来棍棒落在人身上的声音,间或传来常少钧凄惨的哀嚎,她突然有些瞧不起前些日子的自己——这样不堪的郎君,从前她是怎么看上的?
时日过的飞快,春夏交替,似乎一霎儿的功夫,便到了璀错出嫁的时候。
八月二十六这一天,梁国公主的额头生了一颗痘痘,正在眉心,遥遥地看过去,好像画像里的飞天,徒增了几分庄严。
只是这痘痘又红又痒,公主几欲伸手去摸,都叫木樨给打了下去:“……越摸越痒,若还是摸,就把您的双手给绑起来。”
话是这么说,哪能真的将公主的手绑起来,只是明日便是璀错的婚期,仁寿宫多少年也没这样的喜事,阖宫上下忙翻了天,便是齐国公府的女眷们,都来了好几个,为章璀错筹备明日出门之事。
璀错在一旁为胖梨捣那金银花,捣成汁便用纱布团起来,拿着为胖梨敷那痘痘。
胖梨苦着脸把那金银花接过来,叫璀错不要动:“你去试那嫁衣,别总在我这晃悠。”
璀错有些惶惑地偎在胖梨的身旁,面上神色有些哀戚:“……祖父那边的两位姐姐,还有舅舅家的二位嫂嫂都在我那寝殿操持,嫁衣早就试好了,哪里还需要再试。”
她看着胖梨,眼睫湿润,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胖梨,我虽然比你大上半岁,但这些年总是你护着我,我舍不得你……”
璀错说的凄楚,可胖梨却一点儿也不感动,概因璀错这三个月来,只要同她共眠,她要说上一通,哭上一遭,饶是感情再充沛的人,都麻木了。
到了晚间,便有圣旨下来,封仙蕙乡君为仙蕙郡君,赐黄金百两、字画古籍等物,为郡君添妆,又封升平侯府谢丘为郡君仪宾,享四品俸禄。
能从皇宫发嫁,已然是莫大的荣耀,再封郡君,更是皇恩浩荡。
因前一日郡君的嫁妆已被抬送至仪宾府,八月初五一早天蒙蒙亮,谢小山便领了族人同兄弟在东内门外等候。
而在仁寿宫里,璀错盛装打扮,跪谢太娘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霍枕宁在一旁跃跃欲试,要为璀错做那伴嫁的“全美人”,只不过却被驳回了——这样的全美人都要妇人,霍枕宁自然不合格。
仁寿宫门外放了一长串鞭炮,璀错同自己的祖父、叔伯、舅母哭了一场,这才由侍女扶着站在了那台阶,霍枕宁亲去开那仁寿宫的大门,门将将打开,落入眼中的则是那清俊端方的高大郎君。
八月底的清桂香远益清,晨起又有风,将地上落下的桂花吹起,飘飘洒洒地。在漫天细碎的桂花影里,青年展眉一笑,语音缱绻:“臣,来迟了。”
他的眉间有春意氲氟,向着她低头而说,好像是来娶她一般。
霍枕宁怔怔而立,这样的漫天飞花的场景,好似在哪里见过,可她脑中此刻却浑浑噩噩,不复清明。
良久才反应过来,侧了侧身让他过去。
他却伸出手,落在她的眉间,虚虚指了一下:“公主这痘。”
霍枕宁避开他的手指,歪头问他:“这痘怎么了?”
他笑的宠溺,将手落在了公主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这痘同你一样可爱。”
怕是这夏末的风有些燥,使得公主的面上起了一层的红云。
“新娘子在那里呢!”她嗫嚅了一句,避开他热切的眼光,跳到璀错的身旁,握住了她的手,“璀错,你哥哥来背你啦!”
璀错在盖头下偷偷拭泪,悄悄地捏了捏了霍枕宁的手:“胖梨,你要多召我进宫。”
霍枕宁偷偷地在她耳畔说话,声音在嘈杂的人声里微弱极了:“又不是见不到了,你哭什么呀,明儿我就去看你!”
江微之微笑着望住了同表妹耳语的公主,见她二人说完,这才转过身去,将脊背留给了妹妹。
于是便有宫娥将璀错扶上江微之的背,江微之略一使劲,便将妹妹背起来,一路走的深稳,往那仁寿宫门前的花轿走去。
璀错伏在哥哥的背上,默默地落着泪。
“四哥哥,若是谢小山欺负我,你会给我出头么?”
江微之嗯了一声,语音坚定。
“自然会,哥哥会好好的收拾他。”他每一步都走的稳妥,生怕璀错的脚沾了土,“你若是在仪宾府住烦了,随时回家。”
璀错轻轻笑了一下,小手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哥哥,您快点将胖梨娶回来,那样她在宫外头,我们就可以时时见面了。”
江微之点点头,有些意动。
“好。”
一步一步地,将璀错送上了花轿,江微之立在花轿之侧,向着不能跟着去的娘家人微微点头。
又是一阵细风,吹起了宫墙枝头漫天的桂花,清桂如雪,漫洒他的肩头。
周遭嘈杂,有哭声有笑声,还有喜气洋洋的送嫁的爆竹声。
霍枕宁惘惘而站,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忽而有震天的响声而起,是那最响的冲天炮,一霎儿响彻天际,将人人的耳朵震的嗡嗡作响。
霍枕宁被这一声震的头痛欲裂,眼前的景致开始模糊。
木樨心细如发,一把抱住了公主的肩头。
公主一手托着头,费劲地睁眼,去看江微之的背影。
她脑中电光石火,似乎想到了什么。
漫天的大雪,他身后的雪山轰塌,巨响震彻寰宇,她伏在马背上,回身去看她的身后,滚滚的雪浪将他吞没。
原来,他真切地为她死过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卑微作者,在线求《将军帐里有糖》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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