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三年不能贴春联,过年时的那两盏红灯笼须臾便摘了下来,门前那两堵狮形抱鼓石厉如雷霆,凭谁遥遥路过,都心生俱意。
晓起雾茫茫的,谢晓山亲驾了一辆马车,载了满当的节礼,往那齐国公府门前一停,自有门房牵马,又有小厮将谢小侯爷亲迎了进去。
自打同璀错定亲以来,谢小山每隔几日便会上门,逢年过年更不用提,今日他先去了前厅,拜见了江家的老太君和舅母周夫人,这才往迟舅兄的书房去了。
他是江家的甥婿,走动往来再正常不过。
江迟今日不当值,闲在书房里看书,眼见着谢小山这皮猴跳进来,吵吵嚷嚷的,这书房即刻便热闹起来。
“四哥,您想个办法把那仙鹤给弄走,我娘亲是受不了了,每日见了就骂我。”他愁眉苦脸地问他,“要不我就把那鹤给公主表妹送去……”
江迟这才将视线移过来,手中书轻轻搁下,“一只鹤你都养不好,江家怎么能放心把璀错交给你?”
谢小山一屁股将自己坐进了圈椅,听了舅哥这话,那叫一个头疼。
“这都哪儿跟哪儿?”他愁眉苦脸,“您也就是在我这里厉害,见了我那公主表妹,还不是一句话都说不好,哪儿哪儿都惹她生气。”
江迟的眼风递过来,谢小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向他告饶:“行行行,四哥原谅则个。”他见江迟的气度闲闲的坐下,这才正色道,“郑雄反口了。”
江迟说知道,军器监这样虾米一般的地方,哪里能同枢密使和节度使对抗,哪怕御史台在后面撑着,风大浪急,郑雄在前头站不住。
“那一晚你也在,齐鹤鸣同苏万彻举止如何?”
谢小山回忆起那晚的情形,慢慢说道:“他二人甚是相熟,熟到什么程度呢?大约就是一起抢花魁喝花酒的情谊,”他说秃撸了嘴,看了江微之一眼,“随口说说,我也没去过。齐鹤鸣言谈间十分的嚣张,声声说着要去营州找他爹去。”
“将此人务必看好了。”江微之安排了他一句,这才道,“常少钧、苏万彻,都看好了。”
谢小山说是,眼睛落在舅兄案上的一沓素笺上。
“这是谁的笔记?怎么还订上了。”因着舅兄不备,谢小山伸手一捞便将素笺拿在了手中,“种梨记?谁种梨?舅哥怎么还想着种梨了?”
他揭开第一页,张口就念了出来:“公主极爱食苦,草叶为佳、药丸次之,偏其人甜甚……”
他读到此,顿觉不妙,抬头撞上一双星眸,载着两把杀人灭口的利刃。
江微之手指轻动,案上的一根蘸着墨的毛笔便砸上了谢小山的脸。
偏偏谢小山是个不怕死的,为了拿住舅兄的把柄,他一目十列,将余下的字一股脑念出来:“今送一鹤入宫,仙鹤长寿富贵,堪配千岁,岂料公主不喜……谢丘满舌生花,妙语解颐,吾甚羡之,公主之心,如道山学海,还需百折不挠、苦苦攀登……”
“哈哈哈,四哥,没看出来您这么仰慕小弟,那便对我好点啊,小弟会不吝赐教的!”他跳着脚作死,向着舅兄叫嚣,接着一方砚台便砸了过来,谢小山一矮身子,砚台便从自己的头顶飞过去,他死里逃生,还未来得及庆幸,就被舅兄一脚踩在了地上,把他手中的札记夺过来。
江微之扬了扬手中的札记,脚在谢小山的身上用了八分的劲儿,踩了踩。
“若是传出去一星半点,你就死外头,只当我妹子没定过亲。”
江微之将那札记往手里一握,扬长而去。
谢小山悻悻地站起身。
这人怎么就从来不受威胁呢?无论是处在什么情形,他永远是那附近气定神闲的模样,说好听点是泰山压顶岿然不动,说难听点就是拿班做势。
真是气人,谢小山从地上爬起来,撒丫子就追了上去。
“府里头一定为我备了饭了,送上门来的外甥女婿,不得好生招待着?”他自恋地跟在了舅兄的后头,往前厅而去。
厅中果然摆了宴,除了抱恙的老太君,江家的四个男人一个不少,周夫人同两个儿媳妇皆在堂,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平添了几分喜气。
谢小山有些受宠若惊。
大舅哥、四舅哥在场便也罢了,这二舅哥坐着轮椅、三舅哥伤了右脸,却也在列。
许是不将谢小山当外人,一家子用饭使筷,吃的静默无声,待用完了餐,才在花厅寒暄起来。
“……璀错自幼同姥娘家亲近,她祖家也乐的将这事交给咱们来办。”周夫人同谢小山说起璀错和他的婚事,声气和蔼,“虽是从宫里出嫁,总不能事事仰仗仁寿宫,届时家里头的女人们挑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进宫陪着她,好歹送个嫁,哭一场。”
谢小山听得心情激荡,他惯是会讨人喜欢的,专拣好听的话来哄人开心。
“舅母惯来为璀错操心,连这等细枝末节都为她周全,甥婿感激不尽。”他看着周夫人说话,还不望向着几位嫂嫂点头致谢,“届时哭的怕是我那公主表妹——她打小同璀错一起长大,若是璀错出嫁了,就剩她一个了。”
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四哥一眼。
端坐的那人看了谢小山一眼,修长匀称的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淡淡道:“公主自有公主的去处,不必你来操心。”
谢小山还未答话,周夫人早就一个眼风扫过去,冷冷地将自家幺儿怼回去:“说的是,公主自有公主的去处,不必你来操心。”
性情大变啊,江迟默默地在心底说了一句。
自从爹爹去了,母亲便性情大变,以往还能和颜悦色地同他说上两句,现下不知怎么了,见了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闵氏一向活络,此时见母亲又在怼自家小叔,忙去打圆场:“您也是的,从前觉得那一位不是宜室宜家的,四处给小叔物色佳妇,如今却转了个性,一心热衷尚主。”
二夫人何氏抱着怀里才几个月的孩子,柔声柔气道:“尚主这等荣耀,哪里是咱们想得便得,想不得便不得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公主选婿那日,对着江微之说的那一番羞辱之言。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将鬓边的一丝儿散发掖在耳后,和缓了声气道:“父母的意志全凭着儿女,往前迟儿不乐意,咱们自然不乐意,眼下迟儿又乐意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越看公主越合心意——就凭她万金之身,敢去封龙岭,那就不是个娇娇女。”
她又叹了一口气,扼腕叹息。
“从前怎么就瞎了眼呢?”她看向江微之,眼神恨恨。
这一茬暂且不提,那沉寂许久的二公子江逊缄默了一时,朗声出言:“……眼下大哥袭了爵,我和三弟俱已成家,也该搬出去了。”
他是个清雅俊朗的男子,便是双腿不得动弹,坐在轮椅上,也脊背挺直,一身清气。
齐国公江遇闻言一怔,眼圈却不可抑制地红了一红。
“二弟是在说分家?”
他话音将落,闵氏已然接口道:“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为何要分家?这偌大的齐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三公子江逸却也明白二哥的意思,不过是不想拖累大哥罢了。
“我也赞同二哥的提议。”他坦然出言,不遮不掩,“我们皆有官身,父亲从前也备下了许多宅子,也不至于居无定所。”
周夫人默了一默,环顾了身侧的四个儿子,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不做你大哥的主,听他怎么说罢。”
齐国公江遇默然一时,良久才郑重其事道:“二弟、三弟,大哥是在同你们说真心话,绝不是在做面子功夫。”他看了一眼自家夫人闵氏,得到了她的点头致意,才道,“便是分家,那也是将家资均分,兄弟不离家,这齐国公府五十亩地,还不够你我兄弟四户住么?”
周夫人看出了江遇的真意,赞同道:“待我百年之后,你们再分吧。”
众人默默,一时间花厅寂然,好一时,谢小山有些尴尬,打破了宁静。
“属实不该我这外甥女婿多嘴的,但忍不住还是想说一句。”他挠了挠头,有些忧愁的样子,“二舅哥三舅哥都有老婆孩子,分了家也能热热闹闹过小日子,可四舅哥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成一家么?那多冷清啊。”
一时间众人都笑起来,江微之冷冷地站起了身,背影孤零零的。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屡屡在婚姻大事上受挫的年轻殿帅,在晚间进了宫。
太后设宴,宴请了六位青年才俊。
这六位皆是公主选婿时的热门人选。二位公主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齐贵妃又出了这等事,禁足不得出门,太后心焦,便代了母职。
宴席摆在太液池上的莲台。
一水接天,长堤通往莲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1)
湖上莲台,未开的莲在台下婉转羞涩,台上俊朗少年们端端而坐,终于等来那两位宫阙的仙子。
霍曲柔因自家母亲被禁足、封后大典推迟,心绪败到极点,冷着一张脸,只在见到太娘娘同那常少均时,才露了一星儿的笑意。
霍枕宁却无牵无挂,虽才将与二妹妹吵了一架,可她是那得胜的将军,自然是笑的煊赫,往那首座坐下,正见身旁端坐了一人,眉眼间满是光风霁月。
霍枕宁不满地咕哝了一句,那年轻的殿帅眼底浮起一点笑意,隔着眼前长堤上的漫漫笙箫之音,向她问好:“殿下万安。”
笙箫漫漫,将他的声音掩在音后,席间之人都敬畏着太后的威仪,坐的谨慎,惟他一人神色闲适,姿态舒展。
霍枕宁悻悻地坐下。
这样的场合,能同公主同坐,乃是莫大的荣耀,只是这席间有四人皆心向梁国公主,眼神时不时便凝在了霍枕宁身上。
迟钝如霍枕宁,压根没有察觉席上的眼眉官司,江微之却心下了然。
一道道佳肴流水似的传上来,太娘娘温声令众人万莫拘谨,只管用膳。
霍枕宁悄悄斜了一眼江微之。
一个人的教养从用膳上便能看出来,江微之用膳时绝对没有一丝声响,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什么动静。
霍枕宁悻悻地咬了一口眼前的玫瑰酥珞,其上的玫瑰卤便沾在了唇角,公主却不察。
忽听得有笛声自身后传来,霍枕宁好奇地扭头相看,瞧见了那湖下小舟里有人在吹《碧舸令》。
她听那笛声悠扬,扭头听了一时,才默默地扭回了头,却在扭头之时,她的唇轻轻划过了一片柔润的肌肤,这一下轻似羽毛的触感,将公主吓的魂飞魄散。
江微之的面上,被公主的唇画上了一道深红色的玫瑰卤。
他春意在眉,深情在睫,讶然地看着公主,语音滚烫。
“公主为何用臣的脸擦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623:10:40~2020-04-0717:1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思宇、碧螺春味的棒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園縒縒9瓶;fairy曦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