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小窗里,框出了一幅玉人图。
她的眼神骄矜且自持,笑意未至眼底,只有流于表面的亲民。
这样的霍枕宁,江微之从没有见过。
他见过她的撒娇,见过她的气急败坏,见过她嚎啕大哭,更见过她的娇纵无礼……
从前的公主,就像这酒肆的名字一般。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你。
可此刻的她站在那里,像庙里头的菩萨,疏离而又慈悲。
四十七天,他渡过了人生中最为黑暗的四十七天。
在这些天里,他接待宾朋、宽慰母亲,白日里绷紧了面庞,到夜里才卸下心防,枯坐至天明。
他知晓这些时日里,帝京发生的一切,可他无心过问,更无心去争辩。
功臣谁第一,图画在麒麟。
陛下的一首挽诗,已然表明态度,他无需再辩。
今夜出门的他,不过是为了那开禁第一日,二分明月楼的桂花糖藕。
祖母、母亲同几位嫂嫂,人人爱吃。
他在家中憋闷,便信步而出,却未曾想,迎面遇上了她。
那窗中的人,风一起,便隐去了。
那窗子也随之关上。
他怅然若失,心像是缺了一块,有些隐隐的痛,想来不去触碰便会好些。
开禁第一日,便出来饮酒作乐,确实是她的作风。
他虽这么想着,可仍像往常一样,巡视了一番周遭的环境,确定没什么隐患,才取了桂花糖藕出门。
迎面却有一矮小之人匆忙入内,差点撞掉他手中的一提荷叶兜,那人却连声抱歉都不说,径直往那后厨而去。
江微之未曾多想,脚步沉沉回了国公府,将吃食命人一一送出去了,去了书房。
他心中郁郁沉沉,脚步晦涩,周意匆匆自书房里出来,差一点撞上自家公子,慌的闪在一边。
江微之脑中电光石火的,突然想起了那矮小之人的面貌,似乎在哪里见过。
还未及沉下心去想,忽见一丛高高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将那二分明月楼吞噬。
周意跳起脚来,神色慌乱地指着二分明月楼道:“公子,明月楼走水了!”
江微之心跳如雷,足尖轻点,便上了屋顶,踩着府中的屋脊,轻跃着便踩上了明月楼的二楼屋脊。
脚下是灼人的烫。
因这明月楼乃是木质结构,或许这火中又有油,烧的凶猛,他自火中摸到了那窗子,纵身跃了进去,二楼因隔了好几间雅间,逼厌的紧,他想着方才公主的那扇窗子,在烧落的梁木之间,踹开了那扇门。
火还未烧进来,茫茫的烟雾中,公主在喊:“谢小山,快抱璀错出去!”
江微之从那茫茫烟雾里,将抱着表妹的谢小山拉出去,去找霍枕宁的身影。
然而火很快烧进了屋子,他寻到了那一抹影子,将她拽进了怀中。
身前是火,身后也是火。
横梁应声而落,带着灼人的火焰。
无处可躲。
他将因吸入烟尘而昏昏的公主护在身下,生生扛了这一砸。
艰难地站起身,他将公主打横抱起,摸到临湖的窗子,使劲撞去。
他同她,一同落入了东内湖。
失重感将她唤醒,公主痛楚地蹙紧眉头,挣扎着坐起身,疲累的双目正对上眼前的一双黑眸。
是江微之!
霍枕宁下意识地站起,往后退去,却因体力不支再度坐在地上。
她的衣衫尽湿,寒风一起,冻的牙关瑟瑟。
江微之疾步走上前,要去拉她的手。
乍逢走水,又落入冰冷的湖水之中,让霍枕宁情绪崩溃,她拒绝着他:“你离我远点!”
她在水中,浑身湿淋淋的,江微之不容她拒绝,捉住了她冷冰冰的细致手腕,凛声道:“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霍枕宁又累又气,使劲儿甩着自己的胳膊,抖落了一地的水。
“你放开我!我有脚,会自己走路!”
她的体力即将耗尽,吼出来的声音喑哑极了。
江微之拖拽着她的手腕,向岸边走去,霍枕宁拼了命的去挣脱,江微之回身将她箍在自己的怀中,寒着声说道:“公主还要再任性么?”
“够了!”霍枕宁听够了人性两个字,她用尽了全力挣脱,却挣脱不开,灵机一动,矮下身子,逃脱了他的禁锢,手腕依旧被他抓在手心,霍枕宁恨的双眼冒火,一手抓住他的手臂,死命咬住不放。
这一咬怕是咬破了肉,咬到了骨头上。
江微之痛的牙关紧咬,看着公主决绝的眼神,终究还是放了手。
霍枕宁嘴角挂了一丝血,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
“爹爹都没有说过我任性,你凭什么一口一个任性的指摘我?”她气的红了眼睛,“我吃的是贡米,饮的是玉泉山的泉水,护佑我一路出生入死,从封龙岭平安回京的,是姜鲤领着的禁军!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你更不曾养我,凭什么说我任性?”
她冷笑连连,气到了极点。
“你配么?”
姜鲤?
江微之隐忍着怒气,看着眼前怒发冲冠的霍枕宁。
她在他面前向来不掩饰,该吵吵该闹闹,气过一阵子,再来他的身边转。
他见过她发脾气,却从未见过此刻这般的她。
连日来的夜不能寐,公主口中的姜鲤,将他的怒气也点燃,他冷冷地回应着她:“公主享天下之养,臣也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个。臣的祖籍正是江都城,族田万亩缴纳赋税,供养着您一人,四舍五入,臣也算养了您。”
他眉间蹙起深谷,清俊若谪仙的面容浮起了一层冷意。
“公主,臣配吗?”
霍枕宁哪里理得清这其中的曲折,她冻的牙关紧锁,双目通红。
“胡说八道!”她气的原地绕圈子,绕了几圈,晕的站不住,“我是我爹爹养大的!同你有什么关系,江都城有四万户人家,若是都同你这般四舍五入,那人人都能骂我几句了!”
她气的牙痒痒,江微之上前一步,请她回转。
“殿下,臣送您回宫。”
霍枕宁转身就走,沿着岸边走的踉跄。
“你不要跟着我,”她走着走着,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悲从中来。“我只有一点点喜欢你了,明天还会少一些,我没有做什么事情都想着你了。”
她忽得停住了脚步,毅然决然地握紧了拳头。
“我是大梁的公主,纵使娇纵任性的名声远播,可爹爹总能寻一个如意郎君给我。就像谢小山待璀错那样的,大梁有十万万的好儿郎,总能寻到一个一个真心疼我的。”
“我知道你心中另有所爱——你那家信不是说了么?不必委委屈屈地求尚主,现下国公爷也为国捐了躯,你更不用勉强自己了。”
江微之的面容渐渐地冷下去。
父亲的死,在公主的口中,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为国捐躯。
他的心剧烈地痛,不知是为她的决绝之言,还是想到了自己从小敬若天神的父亲。
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人。
“是,公主不是丢了臣的火铳、砍了那株细叶槐么?臣看出了您的决绝之心。”他寒着嗓子,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只是决绝之心不是用说的。臣,等着吃公主的喜酒。”
霍枕宁打着冷战,笑出声来。
“本公主出降,一定会赐你一杯喜酒。不必感动,谢恩便是。”
江微之的心郁郁沉沉,似乎精气神被瞬间抽去,可面上依旧无风无雨,心事不露半分。
他拱手谢恩:“臣谢恩。”
霍枕宁冷笑出声。
“退下吧”
她转身而去,正遇上前来寻找的谢小山。
谢小山身后随了侍卫亲军,璀错拿了厚厚的裘衣将公主裹住,扶上了马车。
因了侍卫亲军赶来,夜间的东内大街便戒了严,霍枕宁同璀错一路疾驰,进了东内门,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那二分明月楼早烧成了架子,只余下一片焦土,满天的烟尘。
谢小山身为东城指挥使,整个人扑在了这桩案子上,查了无数个线索,最后还是江微之想到了那个人。
孟九如的那个车把式。
上一回在冀州步亭街,明明已将那车把式杖死,为何又会出现在二分明月楼?
谢小山命人追查,最终查出此人正是那孟府的车把式。
用尽了刑罚,车把式只说自己记恨江殿帅,想到二分明月楼同齐国公府挨着,便妄图点燃二分明月楼,最终引至齐国公府。
这般的供词,谢小山是截然不信的。
可以车把式咬死了不说,倒真是令人头疼。
日子一日复一日的过去,七七四十九天的停灵已过,齐国公的灵柩被抬进了永陵,终究入土为了安。
到了二月份春闱考过,皇帝在金銮殿点了三鼎甲,那探花正是夏大医的孙子,夏功玉。
听说夏功玉只得了探花,霍枕宁有些诧异。
“这般才高之人,竟然只得了个探花,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木樨在一旁笑道:“状元岂是好摘的?今岁的状元算是年轻的了,也都三十有六,榜眼也都三十许人。如夏生这般年纪轻轻便得了探花的,才真是德才兼备。”她想了想,又道,“尚了公主便只能得个虚职,陛下点了夏生为探花,似乎也有深意。”
霍枕宁托腮凝眸,并不想去思考那些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
江微之真的狗,我发誓他会跪着回来真香的!
回答清阳晚照:乡君和小山只是定亲,婚期还没有敲定呢~
牛牛牛还有要开学的仙女们,开学了就要好好读书呀~小说不急看的,听话!说你呢,小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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