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雨霁(中)

皇帝正值壮年,离耳顺之年还早着呢。

将自家女儿的胳膊扒拉下去,皇帝嫌弃地坐回自己的龙椅。

“这北宫七千多亩地还不够你逛的?非要出宫去现眼,”他指了那窗子外的景致,恨铁不成钢道,“再不济往那山后头爬一爬,强身健体,还有那些个庙宇,哪一间不够你养气修身?”

这北宫规模庞大除了宫殿群以外,还有烟波浩渺的湖泊以及其上数座洲岛,大片的围场草原后,便是绵延起伏的山峦。

霍枕宁偷眼瞟了下一旁轩立的江微之。

垂手而立,神色夷然。

“来北宫为的就是消暑,爹爹还要把我赶到山上去晒大太阳,安的什么心呢?”霍枕宁嘀嘀咕咕地竖在了皇帝的身侧,“不过呢,若是江迟能陪我爬山,女儿大可以忍痛去爬一爬。”

皇帝斜睨了江微之一眼。

这小子向来沉稳,此时面上不起波澜,怕是心里头反感吧。

想到这,皇帝便是气不顺。

朕多么好的女儿,你们老江家从上到下,从老至幼,竟然还不乐意。

嘴上说什么天恩惶恐,不敢消受,心里头指不定多嫌弃自己女儿呢。

若不是自家和江燕安乃是生死之交,治齐国公府一个藐视,那是妥妥的。

皇帝思及此,觉得自己此刻的思想有些危险,赶紧往回拉了拉——朕可是位明君!

他拍了桌子一下,斥责女儿:“胡闹!他是朕的肱骨,自有大事要做,陪你去爬山?小心朕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霍枕宁被爹爹骂惯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腆着脸问爹爹:“女儿的头,爹爹拧去便是。”她指了指那窗子外头,打起了庙宇的主意,“那女儿明儿开始拜菩萨去——只要别让女儿读书就行。”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望望你这个样子,草包……”

话还没说完,霍枕宁已然紧张地嗷呜了一声,接着再看江微之——似乎没听到爹爹说的草包两个字,还好还好。

皇帝费解地看着自家女儿,又开始唠叨:“朕说个话,你嗷呜个什么劲儿,你现在活像个草包……”

霍枕宁又大喊了一声,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心里头的火腾的一声冒起来,挥挥手。

“把公主给朕叉出去,朕不想看见她。”好好的一个女儿家,还学会狼叫了,出息。

侍卫哪里敢将公主叉出去,霍枕宁一跳一跳地跑到江微之跟前儿,双手一抬,笑嘻嘻说:“这活儿你来!”

江微之扶额,看了眼揉着太阳穴发愁的圣上——并没有干预的意思。

他拱手拒绝。

“臣不敢,殿下慢走。”

慢走不送。

霍枕宁泱泱地看了江微之一眼,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江微之心中有事,回转身道:“陛下您且看。”

他行至那万里江山图处,指了其中岭南一处,肃容道:“陛下可知为何南黎今岁屡屡犯境?全因广阳郡治下黎州府擅停互市所致。”

南黎乃南蛮,与大梁最南处黎州相接,南黎远不及大梁富庶,但百姓皆好战,两国边境屡屡起冲突,其后天恩浩荡,在黎州开设了互市,两国百姓可自由贸易,战火便也消停可不少年。

“互市贸易一向顺畅,只是今岁年关时,黎州府将这互市关关停停,逼的不少南黎人闯过来,不免出现争斗。”江微之细致禀报,“若是再不加管束,怕是北蛮战火不熄,南黎又起战事。”

皇帝将奏折拍在桌上,恨恨道:“那黎州知府月月上折子,问的都是些废话,朕身子再好,都要被他这般欺上瞒下给气不好了!”

江微之统领几十万禁军,做的是拱卫帝京、护卫天子的事,此时他忧心程度不比皇帝低,见圣上发怒,温言道:“圣上不必忧心,好在这互市关关停停,不过数月。南黎一向对陛下称臣,绝不会掀起波澜。”

皇帝点了点头,着那中官拟了查办黎州知府的折子,这才同江微之说起齐国公来:“朕听那往来传递消息的帐书记说起,国公此时已进了豚鹿届,也就这两日进京了,国公为国效力,一片赤诚,朕生怕太子怠慢了国公,过几日朕亲回帝京,为国公接风。”

江微之心中激荡,跪下谢恩:“圣上励精图治、厚爱臣子,才有这主明臣直的清明盛世。臣替齐国公叩谢陛下天恩。”

皇帝叫起,复又问他:“听闻令堂要为你定亲,如今可定下了?”

皇帝心里明镜儿一般——不都叫自家女儿那个魔星给搅合了嘛!

此时明知故问,皇帝也不遮掩,坦坦荡荡地问起来,“朕常常想,你这般人才,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呢?”

这鱼钩真直。

皇帝美滋滋地想,什么人配得上?自然是朕的女儿啊!虽然顽劣了些,可到底是心思至纯至诚,哪里还配不上你一个毛头小子?

江微之耳听得圣上这声感慨,心下清明。

还是尚主一事。

若是先前问他,他心中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愿尚主。”

可现下问他,他却有些犹豫了。

从前他避她如蛇蝎,近些时日走的近了,他发现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讨厌她。

甚至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刻,他心动了。

挥走脑子里的一些旖旎,他理智地告诉自己:娇纵妄为的公主,不宜为妻。

娇滴滴的公主,怕冷怕热、畏风畏寒,心性稚气,怎么看,都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他甚至想象得到,未来她教养孩子的模样,一定会随她一般肆意妄为,鱼肉乡里。

皇帝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嘴里还在拉拉杂杂说着家常话:“……眼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们都要成家了,尤其是你,翻了年就十九了罢,说起来朕十九岁那年,都生了胖梨了。哎,这胖梨子也要出嫁了,太后劝朕要早早选人——不然定了亲,再造公主府,起码得耽误一年,朕想着胖梨是头一个,驸马一定要选好,不能仓促得慢慢挑,便提前去建了公主府,地方你也知道,就在冬内大街棋盘街……”

江微之知道那江都公主府。

毕竟这公主府刚开始建造时,他便常被人调侃。

他默默听着圣上说话。

这是第一次,圣上同他说这么多私房话。

他认真地听着,神情恭敬而诚恳。

皇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有那乖觉的,恐怕早已跪下恳求尚主了吧?

只这混账东西,就是不开言,不表态。

到底是明君,皇帝捏了捏晴明穴,闭上了双目。

“朕乏了,退下吧。”

江微之应是,恭敬退下。

皇帝默默地叹了口气,哎,朕都暗示到这份上了,混账东西还像个哑巴一样,这孩子没救了。

哎,他的胖梨子也没救了。

从那魁星楼睡了一觉出来,霍枕宁回了嘉圆馆,只见谢小山同璀错还在那里逗猫,头碰头的,像两个弱智一般。

霍枕宁叹了口气,叫他俩起来,陪她去湖上用膳去。

湖上小亭一头连着山,一头接着水,八角小亭雅致秀丽,湖风轻拂,吹去了热气,清凉舒爽。

谢小山倒没大哥猫,提着个蝈蝈笼子便过来了,往那石桌上一搁,怡然道:“叫这俩蝈蝈陪公主表妹用膳,孩儿们,唱起来!”

果然那两只蝈蝈嘹亮地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好像在比赛似的。

璀错在一旁掩嘴笑,霍枕宁觉得有趣极了,听一会儿吃一会儿,但也不嫌聒噪。

正用膳,突然天就黑了一小片,嗡嗡嗡的声音压顶而过,霍枕宁抬头去看,头顶扑楞楞地全是带翅膀的蝈蝈,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自山那头飞过来。

霍枕宁再镇定,都吓得抱住了头,眼见着那些蝈蝈一般的飞虫飞得低了,就要飞上头,谢小山一把拉下霍枕宁与章璀错,三人往那石桌下藏去。

三人面色发青地藏了好一会儿,待那嗡嗡嗡的声响散去,这才心有余悸地钻出来。

侍立一旁的宫娥们都没什么大碍,都只是吓了个脸色发白。

兰桨扶住了霍枕宁,道:“公主您莫怕,这都是些蚂蚱,不伤人的。”

霍枕宁拍了拍胸口,好奇道:“蚂蚱是什么,我瞧它们同蝈蝈长的极像。是亲戚么?”

谢小山懂的多些,道:“大约带点亲罢。蚂蚱吃草吃麦子,不是什么好货,蝈蝈爱叫爱斗,讨人喜欢。”

霍枕宁哦了一声,恍然道:“那不就是你同我的区别?我是蝈蝈,讨人喜欢,你是蚂蚱,不是好货?”

璀错扑哧一声笑出来。

谢小山才思敏捷地紧,也不反驳,笑的谄媚:“公主表妹真是妄自菲薄,您可是九天上的凤凰,怎能自甘堕落,去做什么蝈蝈。”

北宫的日子闲适,风轻云动的,就到了齐国公还朝那一日。

因是征战近二十年的大梁战神,齐国公自武定门入城,帝京百姓夹道欢迎,一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午朝门。

因齐国公力劝圣上安居北宫,便仍由东宫接尘,东宫虽只十三,然举止稳重,颇有气象。

待得第三日,圣上便在北宫召见齐国公江燕安,畅谈一日一夜。

到了夜间,便由齐贵妃操持,在骊宫的水榭宴请内外命妇。

这般邀请的场合,霍枕宁一向不甚热衷,只是璀错闻知这场宴请,最重要的客人便是齐国公府的女眷,那便能见到舅母同几个嫂嫂,一心要去,霍枕宁只得收拾装扮齐整,二人由内侍们引着,一路往那骊宫水榭而去。

骊宫水榭也在塞湖之畔,故而离嘉圆馆并不远,一盏宫灯引着,四周静寂,夜幕澄澈。

公主轻纱浮动,脚步轻窈,乡君在侧挽手,一张清丽的面庞上笑意氲氟。

二人一路行至骊宫水榭,因宴席并未开始,水榭旁已有三三两两的贵妇人或谈笑,或赏荷,因霍枕宁并未着人通传,便在其侧的金亭坐了。

通往金亭的路上,宫灯错落,因金亭地处高处,其下簇了一圈的荷,影影绰绰地像是仙境。

霍枕宁坐的恹恹,趴在石桌上眼望那一轮月。

璀错想要说些什么逗趣,却听有轻轻脚步声,有两人在亭下赏荷,说着闲话。

“……三嫂谬赞了,小妹哪里担得起这般赞誉,说起来,小妹原应当是……”说话的女子声音婉转清雅,想来是有些黯然,说到后来便低下声去,有些落寞的声气。

便有一爽利明快的女声响起:“说起来是有些可惜,不过孟姑娘如今觅得佳婿,也算是有后福了!”

璀错听这女声颇为熟悉,刚想出声,却见胖梨纤指在唇边一抵,嘘了一声。

听听八卦多有意思啊!

那孟姑娘接着话说起来:“哪里又有什么后福呢,到底不称意罢了。”她叹了一声,又问,“那位是金枝玉叶,便是星星也摘得……”

话语中的落寞之意越发的浓烈,想来那爽利女声也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孟姑娘何必伤怀……”

那孟姑娘轻声啜泣几声,轻声道:“三嫂你听我说。”

说罢,便没了声响,想来是那孟姑娘附耳私语,良久才听那爽利女声惊讶道:“丧妇长女不娶……孟姑娘,你怎能说这等戳人心窝子的话?”

璀错瑟瑟发抖起来,安抚的眼神看向霍枕宁。

霍枕宁此时已然坐直了身子,一张精瓷般白净的面孔上,冷若冰霜。

在她听到“丧妇长女”这四个字时,已然神智皆昏,后面的话便入不得耳了。

她从浑噩中醒来,穆着脸,走下了金亭。

荷花簇中,两位女子愕然回首。

璀错看的真切,那高挑俏丽的女子是她的三嫂,齐国公府的三夫人程丹宜。

另一位,霍枕宁认识。

正是那日声声唤着迟哥哥的高洁女子孟九如。

璀错的一声“公主息怒”还没有说完,霍枕宁已然长手轻扬,用尽了气力,在那三夫人同孟九如的面上,一人甩了一巴掌。

“丧妇长女?”公主面色如冰如霜,清音出口,不带一丝儿的情绪起伏。

袖下的手颤抖的握不住,公主通身冰凉,丧母那日的痛漫及周身。

作者有话要说:继小二妞和七呐小仙女之后,我又被小亲夏和lay包养了,感动T_T谢谢人美心善的仙女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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