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嘉圆馆拾阶而下,郑敏一身戎装在下头迎着自家殿帅,小心翼翼道:“殿帅,马厩里倒了一匹河曲马……口吐白沫、活生生瘦了一圈,也不知是糟了多大的罪……”
天色微明,江微之背着一团温柔的雾灯,神情疏阔、眉目清明。
他此刻的心中,还持续着方才的悸动。
大抵是夜间马不停蹄、奔波往返带来的后遗症,才令他的心如此动荡不安。
他顿了一顿,缓了缓声气,清朗道:“多喂些豆料,叫人好生看顾着。”
郑敏得令,又迟疑道:“殿帅,卑职对公主殿下只有敬爱,半分不臣之心都无……”
江微之闻言笑了一笑,深邃的眼眸中隐匿了几分暖意。
“你且安心。”
郑敏安了心,又嘀咕道:“那马也不是卑职累倒的……”
江微之听到了下属的嘀咕,唇畔牵了一丝笑,自顾自往前走了。
郑敏在心里暗暗指摘自家殿帅:“死鸭子嘴真硬!”接着往前追去,“殿帅,卑职听闻大医夏避槿连夜赶来了北宫,也不知道是何人将他请回来的。”
美美地睡了个颠倒觉的江都公主霍枕宁,睁眼时已是暮色昏昏,在床榻上坐起,还没来得及发那起床气,大医夏避槿已然提着自己心爱的小药箱,板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霍枕宁木楞楞地看着大医,他自药箱里拿了一株薄荷,递给了霍枕宁。
“公主您可真行,半夜令那殿前司指挥使去骚扰老朽。”夏避槿自公主幼年时便为她调养身体,自是熟稔的很,此时抱怨起来,也是唠叨不停,“那制作疏郁丸的药材繁复的紧,其中一味玫瑰还需新鲜的才能入药,好在那小子也挺乖觉,去御花园挖了几株过来,累的老夫气喘症都要犯了,这还不说,那小子又说殿下您夜里昏厥过去了,急着要带我回来。”
夏避槿气的差点抹起了眼泪,继续吐槽:“好在我人老体弱,那小子便没有勉强,只叫我天一亮再过来,这不,老夫回禀了太皇太后,过来看看您。”
霍枕宁听完,一颗心砰砰乱跳。
还说是郑敏连夜往返三百里,为她取药,死鸭子嘴真硬。
她笑的灿烂,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又是娇憨又是可爱,夏避槿哎哟哟了两句,啧啧啧:“公主啊,您这气色好的不像话,老夫这趟是白来了!”
话虽这么说,夏避槿仍是为公主把脉诊治,到底是豆蔻年华,公主除了打小就有的昏厥之病之外,气血倒也平和。
待给大医瞧完了毛病,木樨便伺候着公主沐浴更衣,收拾齐整往烟波致赏斋而去——总要给祖母与父皇问安不是。
轿辇拐进了宫墙,便见宜州公主霍曲柔身边的小内侍徐进匆匆而来,见到公主轿辇,跪下叩首。
霍枕宁掀起纱帐一角,见他一额头的汗珠子,好奇道:“你这是打哪儿来?二妹妹呢?”
徐进陪着笑,恭谨道:“奴婢问公主安,二殿下此刻正在贵妃娘娘殿中,奴婢奉二殿下之命,往冀州侯府去了一趟。”他偷眼去看大殿下,见殿下饶有兴致,便继续说道,“太仆寺少卿之女宣意蕊嫁进了冀州侯府,二殿下命奴婢去送贺礼。”
霍枕宁哦了一声。
宣意蕊同霍曲柔交好多年,她是知晓的。
挥了挥手便让徐进起了,自家往爹爹居所而去。
今日天气晴好,圣上晨起同陈太后、齐贵妃游湖,此时暮色四合,圣上早已回还,此刻正在九思堂批阅奏折,见自家这个小魔星过来,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望望你,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才过来?”他恨铁不成钢的撂了手中那杆天子万年笔,简直想把自家女儿给轰出去,“你妹妹早就晨起去读书了,你呢?”
霍枕宁心虚地绕进了爹爹的案桌,委委屈屈地说:“女儿这不是昨晚昏过去了么,爹爹还这么凶。”
皇帝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家女儿昨夜昏了过去,忙于政事,倒将这茬给忘了,他略略有些歉疚,复训斥道:“你平时没昏厥也没见有多勤勉!好些了么?”
霍枕宁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道:“爹爹,北宫除了亭台楼阁、湖泊水榭,无聊极了,我能不能同璀错微服出去玩儿?”
皇帝勃然大怒,笔杆子戳了戳她的脑门,训诫道:“老老实实给朕滚去魁星楼读书去!”
霍枕宁哪里肯从,摇着爹爹的胳膊不依:“爹爹,我一个女孩子读书能干嘛呀!能考状元吗!”
“人从书里乖,”皇帝驳回她的请求,开始谆谆教诲,“你这性子太过跳脱,正好趁此机会读读书磨磨性子。”
霍枕宁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会去读书,嘴上便阳奉阴违,皇帝自然猜的透女儿的想法,警告她:“你不要打什么鬼主意,老老实实地读书去。”
见女儿不情不愿,皇帝又换了个声气道:“我瞧了今日的奏章,太子监国很是像样,你何时能像你弟弟这样,沉稳些,朕也能放心将你嫁出去。”
霍枕宁撇了撇嘴,自家弟弟那个死人脸,自然沉稳,瞧上去比江微之的脸还臭。
“爹爹,齐国公是不是要还朝了,您回帝京么?”
皇帝点了点头,道:“此番叫太子去迎接,过些日子来北宫,朕再替国公接风。”他突然警惕地看了女儿一眼,“你又想怎么样?”
皇帝想起齐国公江燕安请求他不要将女儿嫁给江微之的话,顿时警觉起来。
霍枕宁悻悻地看着父皇警惕的样子,怏怏道:“女儿这么和您说吧,我很喜欢齐国公,他简直太适合做我的公公了。”
“滚。”皇帝一甩手中的笔,呵斥女儿滚走。
霍枕宁灰溜溜地站起身,一头顶翻了案上的砚台,好在墨汁不多,但也流了霍枕宁一脸。
皇帝扶额,闭上了眼,令她快走。
“朕不想看见你,滚远点。”
霍枕宁顶着一脸擦不干净的墨汁,悻悻地来到了太娘娘所居的慈竹堂,刚进去,太娘娘就啧啧两声,叫人拿了西洋老花镜来,端详了霍枕宁半天,嗔道:“我的大胖梨子,你这又扮什么怪相?”
霍枕宁指了自家的额头,无奈地向祖母解释:“您看看清楚,这是爹爹扔的墨汁!”
这般一说,太娘娘少不得又嘟囔了几句皇帝,留了霍枕宁用膳。
吃饱喝足,霍枕宁便令人去寻江微之的下落,可是奇了怪了,四处找遍,就是不见他的踪迹。
到了晚间,霍枕宁命人去传江微之,得来一个拒绝的回话:“殿帅巡防北宫,一时半会儿来不得,怕是不能听公主的传召。”
霍枕宁气呼呼地回了宫,到了第二日、第三日,江微之还是不见踪影,不理传召。
她自是气愤不已,白日里窝在楼中生气,也不去魁星楼读书,二公主霍曲柔勤勉爱学,连去了两日,都不得见自家大姐姐的身影,给父皇请安的时候,便一不小心透露了出去。
皇帝自然知道胖梨子是个拉不动的车,软硬不吃,略略思考一时,便传了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前来。
江微之这几日巡防是真,不想见公主也是真,原因说不清道不明,看在下属郑敏眼里,不过就是男人心海底针。
他恭谨而站,耳中听得圣上的旨意。
“你去知会公主,朕令她明日起便去魁星楼读书,”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江微之,“不去的话,你便把她押过去。”
江微之心头一阵灰暗。
无奈领旨,携了郑敏到得塞湖湖畔,眼望着那高台之上,嘉圆馆里一团温柔的光影,定住了脚步。
郑敏顿觉不好,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此时满天星斗,时辰已近亥时。
江微之轻咳一声,看向郑敏。
“你去禀告公主,就说圣上说了,明日让她务必去魁星楼读书,不去的话……”
郑敏竖着耳朵,无奈问道:“不去的话怎么着?”
江微之挥挥手,道:“不去的话,三个月不许出宫。”
郑敏无奈领命,在心里头咒骂了自家殿帅一百句。
那嘉圆馆中烛火微动,公主已然沐浴完毕,心头沮丧地趴在床榻前想心事,殿中只余了几位宫娥静默而立。
木樨轻轻上前,柔声道:“公主,殿前司都虞侯郑敏求见。”
霍枕宁听到是郑敏,已然失望了几分,却又想知晓是否与江微之相关,便懒怠道:“叫他来。”
木樨隔着殿门道:“郑虞侯,请说。”
郑敏恭恭敬敬地出卖了自家殿帅。
“启禀殿下,殿帅叫卑职前来通禀,陛下让您明日务必前去魁星楼读书。”
公主冷冷的声音自殿中传来。
“叫他亲口来同本宫说。”
郑敏一愣,讷讷两声,退了下去。
见自家殿帅立湖畔的黑暗中,他忐忑上前,拱手道:“公主说,让您亲口同她说。”
江微之垂眼,头痛不已。
郑敏在一旁幸灾乐祸。
呵呵,躲啊,看你躲不躲得过公主殿下。
江微之轻叹了一声,拾阶而上。
几十级的阶梯,他行的缓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些什么,大概是躲避自己的心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竟然背叛了自己,自作主张地为一个他讨厌的人,跳动起来。
嘉圆馆的门悠然而开,木樨恭敬地请他进来,旋即引他入内。
他踏过前殿,经过殿中绰约的烛火,入得寝殿。
他看见眼前那长发如瀑的纤细背影,慢慢转过来,露出一张纤白明媚的绝色容颜。
他的心再度背叛了他,砰砰跳动。
他默然而立,眸中星环闪动。
眼前的少女,声音娇软,问向他。
“我要你亲口说。”
江微之嗯了一声,敛住心神。
“臣,遵命。”
正待出言,却见眼前的公主提裙而来,露出一双雪白可爱的足,在他眼前站定,纤长的手指抵在了自己唇边的笑窝上,仰头看他:“那你先亲口。”
他如被荡魂摄魄,心神俱乱。
素来秉节持重的殿前司指挥使,慌乱地后退了几步,被公主天真无邪的笑眼逼得无路可退。
他垂眼,稳住心神,定住脚步。
神色恢复如常,努力将往日那个持重冷漠的殿前司指挥使拉回来。
“公主请自重,”他拱手,眼眸低垂,落在自己的靴上——又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雪□□嫩的足上,他不易察觉地呼了一口气,移开目光,“圣上命您明日去魁星楼读书,不然……”
霍枕宁将眉头拧成麻花,反问他:“不然如何?”
江微之依旧垂眸,不动声色道:“不然,三个月不准出宫。”
霍枕宁忽的笑起来,往那一旁的美人榻上抱膝一坐,如瀑乌发委迤在侧,眼中像有星子闪耀。
“为什么我要读书?”她懒懒散散,摆出了一副不学无术的无赖模样,“你是觉得我不学无术还是觉得我胸无点墨?”
江微之此刻已然收回心神,听见公主的问话,心下暗道自然是两样都有。
嘴上却恭敬如常:“书以修身,读以养性。正如此刻,窗外一轮明月,湖面的碧波游船,臣读了些微末书籍,便可吟一句‘桂绰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而公主您呢?大约只会说一句‘月亮大又圆,好像糯米团。’”
公主涨红了脸,特么的,我怀疑你在骂我!
可这两句月亮大又圆,好像糯米团的打油诗,正是她前年的大作。
反驳不出口,霍枕宁不服气地抬头,却捕捉到江微之眼中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气呼呼的从美人榻的迎枕下,翻出一摞话本子。
“谁说我不读书,这些书不是书吗?”
江微之一眼望去,上头的每一本的书名,都令人头痛。
《多情郎君义救风尘》《娇软郡主怒斩情郎》《卖油郎独占花魁》《唐三藏情堕女儿国》
……
怪道公主近来行为举止大胆的很。
江微之板下一张阎王脸,沉声道:“这都是从哪来得来的?”
霍枕宁吓了一跳,心虚道:“昨儿谢小山差人送过来的……”
江微之沉下脸,道:“公主好自为之,还望明日准时去魁星楼读书。”
说罢,衣袂微动,转身欲走。
霍枕宁急了,跳下美人榻,扯住他的衣角。
“你骗人,爹爹说我出降前都不给出去,怎么会又说什么三个月不给出宫的话?”她捉住他的衣角,气鼓鼓地问他,“你这是假传圣旨!”
她想到他这几日的避而不见,心中怒意上浮,“我要治你的罪!”
呵,这突如其来的公主脾气。
江微之顿住脚步,并不转身。
“公主请自便。”
说罢,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公主的寝殿。
霍枕宁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气的脑袋都冒烟了。
她将那些话本一股脑拂下美人榻,在上面狠狠踩上几脚。
“我要治你的死罪!”
说完却又反悔,冲着殿外喊:“江迟,我要在你在殿外守着。”
殿前司不是侍卫亲军,并不负责护卫某一人的安全。
霍枕宁发完脾气,并不指望他能遵她的命。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等到江微之的回应,落寞的公主悄悄爬上了卧榻,望着薄如蝉翼的纱帐顶,倦意席卷而来,她微眯了双眼,好一会儿,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道:“江迟,你在吗?”
嘉圆馆不似宫中的建筑,寝殿里也有临湖的窗子,一轮皓月落在窗格子上,影影绰绰的,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糯米团。
在那晴空皓月下,却有清川碎石般的清逸之音响起。
“不在。晚安。”
霍枕宁由心里雀跃起来,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想他在,又怕他在。
夜风凉了,会不会使他伤了风?受了风寒?
霍枕宁轻唤木樨,令她去请殿帅安歇。
听见窗外渐去的脚步声,娇纵的公主终于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日晨起,江微之果然在嘉圆馆下候着公主,只是等来等去等不来,却等来了那位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升平侯府世子爷谢小山。
他着一身紫衣,衬的面庞又俊俏了几分。
见江微之候在这里,谢小山在心里颤抖了一下,转而狗腿一般的向江微之汇报来意:“我娘亲来北宫朝见太后娘娘,将小的也带过来了,今儿公主表妹传我来陪她读书。”
江微之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半点情绪波动都无。
“读书?”他轻轻一笑,“你送来的书还不够读么?”
谢小山知晓送话本子的事败露了,吐舌笑说:“那些不过是消遣,正经的书还是要读些的。”
二人正说着话,便见江都公主携了仙蕙乡君拾阶而下。
璀错乍一见谢小山,一张粉嫩小脸登时红透了,急道:“你怎么来了!”
谢小山先是给公主行了礼,这才歪嘴一笑,冲着璀错正经八百地说道:“近来,宫里宫外都谣传我喜欢你,今日我要来澄清一下,这不是谣言。”
璀错的脸刷的一下,更红了,她手足无措地指着阶下的谢小山,惊慌道:“你,你……”
霍枕宁扶额,还未及说话,江微之已然冷冷下令:“拖下去,法办。”
郑敏得令,领着两三个人叉了谢小山就走,谢小山手舞足蹈,替自己辩解:“你们讲讲理好不好!”
哪里又有人管他,霍枕宁与璀错一路叽叽喳喳,往魁星楼而去。
魁星楼里藏书如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分门别类各有其所,另有盈室供八岁和六岁的六皇子、七皇子读书。
而宜州公主霍曲柔早已执卷在手,坐在案桌细心钻研。
她虽然性子尖酸刻薄,却是极其好学的一个,此时正捧读一本《列女传》,见霍枕宁来了,身后还跟着章璀错,江微之也在其后,心下有些妒意,面上却不显露,向着霍枕宁曲一曲膝,曼声道:“大姐姐怎的来了,想看些什么书,自取吧。”
霍枕宁应了她一声,毫无兴致地在列满书籍的层架中穿梭了一番,看什么都觉得碍眼,抬眼见江微之坐在门外的一张官帽椅上,沐着晨日的光。
此时不过巳时一刻,晨日溶金,落在他微微闭起的眼眸上。
似有风穿梭而来,那般长而密的乌睫微微颤动,复而平静下来。
云轻风轻,日光清明。
霍枕宁将门外那人望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手里这一本随意翻动的书正翻到《九歌》。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心砰砰乱跳,哪里看得懂。
圣上命他管住公主读书,真是个无聊的差事。
江微之微憩一时,已觉光阴从指缝溜走,站起身,舒展了手脚,走进来。
他并不打算将眼光投向公主,余光却捕捉到她局促的眼神。
伸手抽取一篇《六韬之龙韬》,席地而坐,正在霍枕宁的对面。
霍枕宁傻呆呆地看着他。
手里装模作样的书也顾不上了,砰砰一声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书阁
格外刺耳。
璀错抬眼看了下,与霍枕宁对了下眼神,偷偷向自家表哥努了努嘴,示意霍枕宁好好表现。
霍枕宁紧张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把手中的书塞回书架,又抽出一本,搭眼一看,却是一本志怪小说《游仙窟》,怕江微之觉得自己只看闲书,连忙塞了回去。
连连抽取了好多本,动静实在太大,霍曲柔频频侧目,最后不堪其扰,往后面去坐了。
江微之安坐窗边,日光洒在肩头,他坐如钟,锋芒尽敛,像个如玉般清雅的青年。
余光中只见焦躁的公主频频换书,还不停地打量他的神情,江微之敛眉垂眸,安坐如钟。
好容易选得一篇正经八百的《春秋》,看了几页便觉得瞌睡虫上头。
霍枕宁自绣囊中摸出一个白瓷药盒,放在膝上,取了一颗三七蜜丸,纤手轻放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充盈口中。
鲜润饱满的唇微张,露出一截粉生生的小舌头,轻轻将那蜜丸卷入贝齿中……
江微之白净修长的手指停在了那一行字上,再也无心读书。
啪的将书一合。
霍枕宁诧异地看向他。
年轻的禁军首帅起身而走,走的无情极了。
“公主实在太吵,臣先告退了。”
特么的,我就吵就吵,怎么啦。
霍枕宁咽下一颗丸子,翻着白眼合上了书,招呼璀错:“走,找谢小山玩儿蝈蝈去。”
璀错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我才不去,那就是个无赖。”
霍枕宁把头枕在璀错的膝上,手掌覆外眼睛上,挡住那一束晒进来的光。
“你又不喜欢他,同他玩一玩怕什么。”霍枕宁百无聊赖,“莫非你也喜欢他?”
璀错吓了一吓,连连说了四个我不喜欢他。
“天爷,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人,又是无赖又是没脸没皮,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他!”
霍枕宁听璀错连连否认,知道她脸皮薄,便也住了口——她可不想再同璀错吵架了。
上一回在养幼院拌嘴,她被救回了宫,两人抱头痛哭,互相道歉,璀错的一句话令她鼻子酸了又酸。
“若不是你,我便会寄人篱下,到底不如在宫中自在些,这里人人礼遇我,你又待我亲厚,便是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在我心里,都不如你……往后我少哭些,不同你生闷气,时时跟着你……”
想到这里,霍枕宁又有些鼻酸,摸了摸璀错的袖子,笑的煊赫:“趁着天不热,咱们游湖去。”
到底还是叫上了谢小山,他此番随着云阳长公主来北宫,确是为了仙蕙乡君而来。
他自对乡君上了心,一颗心早也不安定,晚也不平静,干脆和娘亲坦白了事。
云阳长公主与升平侯膝下就这一个独子,平日里虽管教严格,到底骨子里还是爱若至宝,听闻万年吊儿郎当的儿子竟然对一位女子动了心,云阳长公主立刻着人打听乡君,得知乡君实在是忠烈之后,又是随着江都公主一同在太后娘娘膝下教养,哪里有不满意的,只是听说江都公主娇纵霸道,名声在外,也不知这仙蕙乡君品性如何,这便递了问安帖,往北宫拜见太娘娘来了。
谢小山同公主、乡君一同游湖,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璀错的脸上,璀错气的直跺脚,霍枕宁倒是羡慕不已。
她向来凭一双眼睛看人,这谢小山虽言语孟浪,但一双眼睛澄澈若孩童,她又命人在外打听,此人甚是爱岗敬业,在东城兵马司政绩斐然,平日里也从不涉足烟花之地,是个品性纯良之人。
她又是羡慕,又是感慨,便将璀错、谢小山撇下,一人在园子里瞎窜,想去殿前司寻江微之,又怕招惹他的反感,左晃又晃,又晃回了魁星楼。
只是这魁星楼前却跪了一位未着宫服的俏丫鬟,正自抹着泪。
正想上前管闲事,便见霍曲柔的宫女菱角款步而出,站在那丫鬟的身前,居高临下道:“你在这里跪着算是怎么回事,清官还管不得家务事呢,你们家姑娘的事儿,殿下管不了。”
说罢一个转身,进了魁星楼。霍曲柔皱了眉头,语气中带了一些漠然:“改日寻个油头,将她的门照同腰牌收回来,没的有事没事进宫来哭一场。”
菱角赔着笑道:“可不是,公主还未出阁,这档子事儿哪里该是您管的了的。”
这小丫鬟乃是嫁入冀州侯府的宣意蕊的贴身侍女,她因了家事来寻霍曲柔出头,霍曲柔不肯管,已是第二次求上门来了。
霍曲柔自有心机。
冀州侯在朝堂上,是近些日子里,同会昌侯魏伏骥一同,极力赞同扶齐贵妃登临后位之人,霍曲柔绝无可能为了一个宣意蕊,得罪冀州侯。
齐贵妃若是封后,那她霍曲柔的身份便是嫡公主,比霍枕宁不知要高贵多少,至于她的同胞弟弟八皇子,也可争一争太子之位了。
那宣意蕊的丫鬟名叫桂芝,此时吃了闭门羹,抹泪起身,悲悲戚戚地往回走,冷不防一个面带三分笑的俊俏小中官站在了面前。
“小丫头莫走,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那桂芝也是个有主意的,认得此人正是江都公主身边的小内侍应大虎,虽心知自家姑娘得罪过江都公主,公主又是素来跋扈一个人,但想到自家姑娘的境遇如此,倒不如博上一博。
“奴婢是宣太妃娘家侄女宣二姑娘的贴身侍女,此番进宫是想请贵主为我家姑娘主持个公道……”桂芝抹了泪,语音清晰道。
应大虎听的仔细,时不时瞄一眼远处在树下坐着的公主殿下。
原来,宣意蕊嫁入冀州侯府,夫君程南筠是个周正人,两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哪知第三日,程南筠便要进京赴任,宣意蕊早收拾行装打算随着夫君进京,哪知这冀州侯夫人秦氏却提出,宣意蕊留下侍候婆母。
那秦氏不过三十有六,哪里又需要儿媳侍候,只不过程南筠是个没主意的,竟同意了,这也就罢了,那冀州侯也在京中为官,家中便只余宣意蕊同婆母在家,这才留家的第一日,宣意蕊便被婆母打了三次。
宣意蕊也是世家出身,哪里受得了这般气,遂遣丫头进宫求助。
应大虎听完,只觉得鸡毛蒜皮的都是小事,请那桂枝回去,自家去树下说与公主听。
霍枕宁懒怠听八卦,只是听了宣意蕊的遭遇有些愤慨,皱着眉头道:“这世间的婆母都这般凶神恶煞么?人家小夫妻才刚新婚,便要活生生地将人拆开,好没意思。”
应大虎只当公主再感慨,遂附言道:“您是万金之身,便是出降,也有单独的府邸,不会受这般闲气,”说着又自己掌嘴,“瞧我这不会说话的样子,谁人敢给公主您气受,那是皮痒痒了。”
霍枕宁憋的发慌,环顾了四周,悄声道:“你去打听打听江迟在何处,若是不在宫中,便去唤姜鲤来。”
应大虎应了,良久才回嘉园馆回话:“殿帅今日沐休,并不在宫中,姜步帅便在殿外候着。”
霍枕宁便叫姜鲤进来。
姜鲤虚二十五,高大俊朗,端的是一副英挺儿郎的模样,他此刻听见公主传召,大踏步而来。
拱手道:“公主有何差遣,臣在所不辞。”
霍枕宁狡黠一笑,反问他:“当真在所不辞?”
姜鲤一怔,复道:“万死不辞。”
霍枕宁叫人给姜鲤上茶,笑的煊赫。
“万死不辞可是你说的,”她托着腮将姜鲤一军,“我想出宫,在这里憋的快发芽了,你看。”
公主语音娇软,说自己快发芽时,还在自家头顶比了比,看在姜鲤眼里,另有一番惊心动魄。
他身为侍卫亲军指挥使,怎能护不住公主?
届时在这冀州大街上转上几番,也就交差了。
既然万死不辞,那便万死不辞吧。
姜鲤应下,出去准备不提。
待出宫时,已是午时,宫中的贵人们早已午休,姜鲤护着公主出了宫门,坐上了马车,自家驾车,另有五十暗卫在外护卫。
冀州最繁华的大街名叫止车街。
顾名思义,便是马车不可行进入内。
便是天家公主,霍枕宁也不愿破坏规矩,既然微服出行,便要像个真正的平民一般,享受生活。
这止车街上果然热闹,各式小吃、绣坊、脂粉的肆铺熙攘热闹。
霍枕宁手里拿了一只南沙饼,吃的一嘴是油,心头却雀跃不已。
姜鲤同木樨在她身后,忙着付钱,主仆三人倒也和谐。
只是将将逛到一家名叫“撷芳居”的酒楼门前,便听见前方一阵人头骚动,行人纷纷闪避,一辆黑楠木马车穿过人群,跑的肆虐,却也差点撞到了许多行人。
眼看着马车来势汹汹,便要冲过来,霍枕宁一时躲闪不及,吓得抱头就要蹲下。
姜鲤心焦如焚,一个飞身过去,将公主抱在怀中,旋身躲开,便是如此,那马车的缘木还是擦伤了霍枕宁的手臂。
霍枕宁躲在姜鲤怀中,惊惧未定,手臂上却疼痛不已,却见那马车安然停在了酒楼的门前,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抬手将马车上的女子扶了下来。
那女子着一身素衫,气质华贵端丽,眉目也是清丽如诗,令周遭百姓都纷纷咋舌。
她看了霍枕宁一眼,神情高傲,似是不屑一顾,也并没有道歉的打算。
姜鲤哪里能忍受旁人这般对待公主,刚想上前,却见那姑娘迎着酒楼的门前,唤了一声:“迟哥哥。”
霍枕宁也望见了那站在酒楼门前的如玉青年。
江微之。
他未着官服,一身月白澜袍令他有着使人动容的清俊。
霍枕宁手中的南沙饼落地,惶然的眼神对上他的,再慌乱移开,看向那高傲少女。
他在等她。
沐休的日子里,江微之在等这样一位高傲的姑娘。
江微之并未回应那女子的一声迟哥哥,而是看向了偎依在姜鲤怀中的霍枕宁。
她的衣袖被撕破了一些,有些可疑的红色滴落,而那侍卫亲军指挥使姜鲤却将她拢在怀中,使她愈发的神色楚楚。
江微之眼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踏步而来,站在姜鲤的面前,将公主自他怀中拽出来,沉声道:“步帅僭越了。”
姜鲤并不松手,拽住了公主的手臂,眼神坚定。
“佳人在侧,殿帅还是会客紧要。”
霍枕宁心里盘旋着那一声“迟哥哥”,心一跳一跳的,痛到不能呼吸。
手臂上的伤也开始痛起来,面上有些几滴泪水越过雪白的面庞,径自滴落在她的脚下
她看着江微之,轻声道:“江殿帅,你僭越了。”
江微之呼吸一滞,看着她绝俗的脸上一脸淡漠,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姜鲤上前,欲将公主带离。
霍枕宁却轻拭泪水,令姜鲤放手。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惊叹着这两位女子绝俗的样貌,出尘的气质,以及那两位官家人的风度,并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爱恨情仇。
木樨适时地扶住了公主,霍枕宁小小声道:“姑姑,咱们回家。”
木樨握住了她的手,像当年牵住那小小人儿一样,慢慢地扶着她走出了人群。
窘境之下,保持从容,是她身为公主最后的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头秃头秃,疯狂头秃中。
在各位小仙女的支持下,我这篇沙雕文入v了,呱唧呱唧。
才疏学浅,只为写得开心,你们能看的开心。
批评教育赞美都来吧,最好疯狂地爱我!
最后,特别感谢小二妞,你对我的支持我特别感动,谢谢你。
感谢七讷,默默地包养了我。
感谢为我评论留名的小仙女们,这里就不一一点名了,你们都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支持我给我信心!真的爱你们。
最后感谢默默看文的仙女们,鞠躬,你们是我最大的动力!比心。
感谢在2020-02-0921:00:00~2020-02-1101:4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七呐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呐6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