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枕宁与璀错头天晚上已然商量好,要穿什么样的衣裙,只是晨起时,却又另改了主意,这便消磨掉一些辰光,出得东内门时,日头已然升到中天了。
大梁不比前朝文气,开国的祖宗骁勇善战,传下来一整个霍家,性子都彪悍的紧,便是今上,年轻时还同齐国公江燕安一同上过战场,霍枕宁娇气归娇气,相熟的人却知道,她性子里是有些坚韧的,故而霍枕宁这一回与江微之决裂,虽说心里头苦闷了许多天,可面上仍旧不显,她同章璀错坐同一辆车,四周遍布了便服的侍卫亲军,一路说着话,往东内大街而去。
那掌管养幼院的,是先前侍候霍枕宁的内侍阮孝,他年约十九,最是精明不过,只不过开办起来后,着实忙不过来,才又请了仁寿宫里头派了两个老成的宫娥,一个叫做陈玉琴,一个叫做薛芳的过来帮衬。
霍枕宁与璀错到时,阮孝早领了陈玉琴与薛芳,并一干养幼院里的帮工在门前候着,欢欢喜喜地将两人迎客进去。
一进门,便是偌大的场子,空旷旷的,摆了两个木马,一架秋千,一抬两头翘,几个只得总角的儿童领着几个更小的孩子正玩耍,见公主进来,屋里也奔出七八个瘦弱的少女,一同跪下叩首。
“贵人大安!”
这些少女并女童,便都是养幼院里收容的,有几个是被拐子拐带到京城,肆机逃了的,还有几个是被顺义牙行里自江南拐带而来的,还没来得及出手。
阮孝并一干人等簇着霍枕宁与璀错向里间走去,一路滔滔不绝地介绍。
“……自上月开办以来,共收容了一十三名老人,一十六名被拐带的女子,还有些被遗弃的幼儿。人手本是不够,好在这些姑娘家都贤良的紧,自觉承担了照顾老幼责任,令咱们上下轻松不少。”
霍枕宁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脚步经过长廊,便听见尽头传来咿咿呀呀的怪声。
“那是什么声音?”璀错有些害怕,不自觉地握紧了霍枕宁的手。
陈玉琴叹了一口气道:“……是阮少监领人从大安夜市里救出来的人,形状有异,贵人还是莫看了。”
霍枕宁却要看,默默走近了,自窗缝里看过去,只见屋中光线充足,一个断手断脚,奇形怪状的男子躺在床榻上,而椅上也坐了几个人,有的不过几尺长,还没有桌子高,圆滚滚的身子上顶着大脑袋,看脸却是成人的模样。
霍枕宁心中砰砰跳,缩回了脑袋。
阮孝沉着声回禀:“这些人都是打小时候被拐带出来,有的被砍断了手脚,墙壁,着在街上乞讨,有的是自几个月大起,就装进罐子里,只留头在外面……说起来心酸的很。”
霍枕宁关心他们的起居,仔细问道:“……你领人将他们救回来,是功德一片,只是一定要小心,请郎中给他们治治伤,将养将养。”
阮孝拍着胸脯道:“奴婢是您养的一条忠心耿耿的巴儿狗,普天之下,谁敢阻拦我?”说罢回想起那日他领了人,骑了高头大马去夜市救人,被那拐子围住,他威风凛凛地报上家门:“某可是江都公主的家臣,谁敢上前,第一个打死!”
这话一出,再无人敢与他争斗,痛痛快快地将人领了回来。
薛芳却在一旁劝诫他:“……你这般嚣张跋扈,纵是做好事,落在旁人眼中,也要给贵人惹来麻烦。”
霍枕宁知晓这阮孝一向侠义,不愿意打消他的积极性,赞赏道:“本公……我怎么会怕麻烦?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她转头吩咐兰桨递过来一个锦袋,又道,“这里有一千两的银票,是我给你们一年的饷银,只一点,不许克扣养幼院里的花销。”
这便叫做高薪养廉吧,璀错一笑,道:“还不把这月余的账簿子给贵人瞧瞧。”
陈玉琴早备好了,奉上来给公主敲,霍枕宁煞有其事地捧着账簿看了老半天,抬眼与璀错会心一笑:“呵呵,果然和我之前料想的一样,还是看不懂。”
璀错扶额,接过了账簿仔细看了起来,良久抬起头,细致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原想收容这么多孤寡幼弱在院中,开销一定很大,眼下看倒也寥寥。贵人在西郊的一个农庄的出息便足以养活,不至于用到那江都城三百里的农庄。”
霍枕宁见这么省钱,心下高兴极了。
“……陛下如今正在各地建养幼局,一应开销皆有朝廷拨款,届时咱们便是行业顶尖,业内老大,阮孝,你好好的干,说不得就能做个全国总院头。”
阮孝是个有大抱负的,听了此言,激动地跪下便磕头。
“奴才自然是一门心思跟着贵人干,好好干!”
后头围着的少女们见气氛欢快的很,有几个便上来给公主磕头。
“贵人菩萨心肠,给了咱们安身之所,给贵人磕头了。”
这些少女儿童并不知晓,自家所处的养幼院是公主所开设,只知是一位贵人,此时大着胆子去端详霍枕宁,贵人团团脸,午后的日光晒在她的面颊上,暖融融的,还有些稚气未脱的样子,眼睛却是清透的很,像笼着一谭深幽的碧水。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干净、轻盈,美丽的像九天上的仙女,不惹纤尘。
霍枕宁叫她们起,笑盈盈地让兰桨抓糖给她们吃。
“你们只管住,若是想还家的,院里出盘缠,不想回还的,便在帝京住下,日后自有阮院头安排出路。”她又去吩咐阮孝,“今日我高兴,去称个几十斤糕点糖霜回来吃。”
阮孝无有不应,于是午膳便是在这养幼院中进了,吃罢了午餐,便有兰桨等人服侍着公主及乡君小憩片刻,霍枕宁自来都是锦衣玉食,这养幼院的环境她哪里睡得下,撑着脑袋坐了一时,璀错知晓她的习性,细声道:“这左近便是齐国公府,我的卧房虽不及你那里舒坦,小睡倒是可以的,你不若同我回府吧。”
霍枕宁斩钉截铁地拒绝她:“哪有这样的规矩。”
璀错掩口笑她:“这时候又讲什么规矩了。”
她并不知晓那一日雨中,表哥同公主说了些什么,回去后,公主破天荒地没有与她分享,只是沉寂了一些时日,故而仍打趣她。
霍枕宁却拉下了脸,冷嘲热讽道:“我才住不惯你们国公府的破屋子,什么布被瓦器的,也好意思叫我去住。”
璀错被骂到了脸上,登时便冷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背过身去,不发一言。
霍枕宁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说的过了。
只是一听到国公府,她便生气,才不管不顾地说上了。
她有些后悔,却又拉不下脸和璀错道歉,这便伸出手扯了扯璀错的衣襟。
璀错也是个气性大的,此时便不说话,只默默地流着泪。
霍枕宁见璀错不理她,前些日子被江微之冷言冷语刺痛的心更加生气了。
你们国公府出来的公子小姐可真够矜贵的呀。
霍枕宁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兰桨、阮孝跟在后头,霍枕宁一转身,眼风一扫,出言斥道:“不许跟着,否则打断你的腿。”
横竖是在养幼院内,兰桨与阮孝对看一眼,便也不敢阻拦,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霍枕宁便在养幼院的游廊里气呼呼地乱窜,行到那后一进院子的墙边上,斜刺里插出来一个个头矮小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形容瘦弱,凌乱的头发,面上黑黢黢的,显是个穷苦出身。
她见了霍枕宁,显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霍枕宁。
霍枕宁见自己气鼓鼓的样子,以为自己吓到她了,不自然地说:“不许怕我,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小女孩儿见状,羞怯怯一笑:我知道,您是贵人。”
霍枕宁往那廊柱上一靠。
“我才不是什么贵人,我便宜着呢。”
小女孩儿咧嘴一笑,小声道:“贵人姐姐,我在屋里头吃窝丝糖,你要不要来吃。”
“我才不吃那些倒牙的玩意儿。”话虽这么说,霍枕宁还是跟着小女孩儿往屋子里走去。
只是刚一推开那屋子的门,便有人带着风,一把捂住了霍枕宁的口鼻,死死摁住,良久,见她没动静了,才将她拖了进去。
小院儿又恢复了宁静。
而那一厢,璀错越坐越气,越气泪就越多,想到早亡的父母,心中一片痛楚。
她腾的站起身,轻轻拭了拭泪水,转身领着身边的大宫女出了养幼院的门,再拐进深巷,一路直行,进了齐国公府。
进了国公府,得知舅母领着大表嫂出了门子,国公府本就是她的娘舅家,便也不客气,红着眼睛进了自己所居的院子。
过了一时,暮色四合,江微之也回了府,门子在门口便道:“表姑娘回来了,红着眼睛,似是有什么伤心的事儿。”
江微之应了一声,心下浮起了怒意。
那霍枕宁打小便蛮横骄纵,欺负自家这个无依无靠的表妹那是常有的事,此番,定是因了他,将气撒在了表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