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帝京的名门闺秀们最怕的一件事,那便是自家父母亲提起孟九如这个名字。
如果魏云扶有薛谢之才,那这孟九如便是不栉进士、巾帼英才。
她出身河北名门巨鹿郡世恩堂,祖父孟盈乃是参知政事,官居二品,族中举人进士不知凡几,是百年的望族。
孟九如不仅生的玉雪冰清,性情更是高洁,纤尘不染,她如今只得十七岁,三年前因父亲过世回了巨鹿至今。
她自帝京回了乡,帝京的闺秀们才松了一口气——这位别人家的孩子终于走了!
至于她与江微之的关系,说白了,就是六岁前订过亲。
江微之六岁之前,便与这孟参政的孙女定下了亲事,只是宫里传出了江微之日后要尚主的消息,孟参政家里便主动上门将亲事退了。
只是江微之自小便与孟九如认识,每年春节走亲访友时总会遇上,闲聊上几句——孟九如的姑姑嫁给了齐国公江燕安的庶弟江鹤鸣,算起来,江微之与孟九如还能扯上些亲戚关系。
孟九如十四岁时回了河北巨鹿,便时常与江微之通信,在信上写一些新得的佳句、佳言,倒无什么旁的情愫流露。
江微之视孟九如为知己,也时常在信中讨论一些对时局战事的看法,也无旁的闲话。
默默听完大哥对自己的责问,江微之扪心自问,从未对孟九如动过旁的心思,如今她要进京待嫁,他更是以祝福的心情迎接她的到来。
不过,大哥倒是点醒了他一些,若孟九如没有许亲,倒未必不是良配——以她坚韧隐忍的性情、慷慨大气的脾性,一定会比江都公主霍枕宁强上万万倍。
怎么又想到了那煞星霍枕宁?
江微之摇摇头,慢慢往自家安歇的屋子去了,长长地睡了一觉之后,醒来便得到一个惨绝人寰的消息。
小厮周意一脸八卦的表情,垂着手竖在门外,见小公爷醒了,忙不迭地进去侍候,口中恭谨地迭声道:“……小公爷今日没在宫里当差,可知道此刻公主殿下又出了什么岔子?”
江微之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露,只唔了一声,侧耳倾听。
“公主领着表姑娘逃学,路上遇着了圣驾,公主慌不择路,钻了御花园的狗洞,钻一半便被卡住了头,此时进退不是,圣上现在正命人拆墙呢!”
江微之今日不当值,自然无需进宫,他在心里默默地嘲讽了半天霍枕宁,便进了书房看书,只是不知怎的,心绪总是不宁,想是天气愈来愈热的缘故。
过了一时,那小厮周意又进来,给江微之搬了一盆冰,嘴里又道:“……小的听说宫里头的砖瓷实的紧,若是拆墙时砸到脑袋上,那可就相当于给公主开了个瓢,哎呀一定疼的要命。”
江微之眼风冷冷扫过,周意知趣地闭上了嘴,却在滚出去的同时,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霍枕宁这般娇气,若是被砖头砸到了,怕是要闹上一阵子吧。
被砖头砸到可不是什么小玩儿,头破血流自不用说,伤口那块儿起码一年半载长不出头发来,她一定受不了当一个秃子。
这会子估计在哭吧。
管她做甚?闲的!
只是没过一会儿,小厮周意便瞧见书房的门一开,自家小公爷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地自房中出来,淡然地命周意牵马。
他要往宫中走一趟,据说是有样重要的单据落在了殿前司。
周意呆了一时,立时醒过神来,牵马递缰绳,将差事办的利落。
如今正是炎夏,御花园里没什么高树遮盖,花都开的有气无力,一个小内侍撑着一把巨大的黄罗伞正盖在那御花园墙下的狗洞之上,江都公主霍枕宁顶着一张白皙粉嫩的小脸,苦兮兮的卡在狗洞里,而在一旁,仙蕙乡君跪在那里默默地掉着泪珠子。
霍枕宁摆着手,满头大汗地转头看了一眼在凉亭里坐着歇息的父皇,得来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急忙转走眼光,接着劝说仙蕙乡君:“……你赶紧起来,我爹都没让你跪,你哭什么呀。”
仙蕙乡君章璀错已然哭的泪眼模糊,抽抽噎噎地说:“你在洞里头受苦,我站着像什么话呀,总要跪着陪你心里头才好受些。”
霍枕宁抹了一把汗,不耐烦的摇摇手:“就你想的多,我一点都不难受,多好玩儿呀,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芩师父给咱们讲的孙猴子的故事?我现在就是被压五指山的大圣!”
章璀错眼中盈着泪,勉强笑了一声,吐槽她:“大圣那五指山可是佛祖造的,你这倒好,压在狗洞里!”
“那你就说岔了,这狗洞是祖母为了那只叭儿狗进出御花园方便,特特凿的,祖母不也是老佛爷嘛!”霍枕宁昂着头,颇有一些与有荣焉。
章璀错膝行至霍枕宁的面前,手掌铺开,给她遮着一束漏下来的光,嘴里轻声吩咐那小内侍:“劳烦公公将伞压一些,晒着殿下的眼睛了。”转回头又与霍枕宁絮叨,“小时候咱们钻这个洞,不是一出溜就过去了吗,就是去年,咱们也是很轻松的过去了,怎的今日就卡住了呢?”
“许是今晨吃得多了些,胖了?”霍枕宁心虚道。
章璀错一张清丽的小脸上满是不信。
“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你这是呀,一口一口一口吃出来。”
霍枕宁挠挠头,心虚地往前拱一拱,试图拱出来,可刚一拱,就觉得腰间一痛,似乎磨破了肉——夏日穿的清凉,一层两层的全是纱,想是挂破了,露出肉来了。
霍枕宁吃痛,哇啦哇啦地哭起来:“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皇帝在凉亭中听到了,一个疾步迈出来,蹲下来拍着霍枕宁的头,口中道:“你不要拱,爹爹已经叫人拆墙了!”说着又往前头喊,“你们这群废材!拆个墙议了半天!朕的女儿要晒死了、痛死了!”
在墙边围着的一群营造司的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一片。
“陛下息怒!拆墙容易,可万一假如一旦不巧正好砸到了公主,臣等罪该万死啊!”
霍枕宁摇着手喊:“本公主赦你们无罪!”
公主免罪有什么用,一群臣工眼巴巴地看着陛下。
皇帝却不答应,他沉吟了一会儿,却见宫墙尽头疾步而来一位青年。
日光炎炎,青年锦衣金甲,眉目舒朗、姿容清俊。
皇帝认出了乃是他的亲卫,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心下一松,却莫名有些心虚。
霍枕宁也将眼睛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几日生的气,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甚至先前担心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样子很丢人的情绪,也都不见了。
霍枕宁探头探脑,眯着眼睛和章璀错炫耀:“你看,也就说他放心不下我,就算不当值才来救我来了!”
章璀错为公主在心里默默地滴了几滴汗。
“你不怕表哥瞧见你这副样子吗?”
身为一位天家公主,一定拥有绝对的自信。
霍枕宁笑的眼睛弯弯,不以为然:“我怎么样都好看!”她又悄悄地跟璀错小小声道,“你瞧,江迟的头上有一圈佛光,他是不是来救我的唐三藏!”
璀错撇撇嘴,吐槽她:“我表哥才不是唐三藏,他是菩萨,又能救人,也会杀人。”
霍枕宁来不及去分辨璀错语中的佛机,仰头去看正在与陛下问安的江微之。
江微之正在与圣上回话:“……该当值的乃是诸班都虞侯盛权澈,暑气太盛,犯了晕症,告了假,臣放心不下,亲来巡查,未曾想公主被困于此……”
皇帝依然没了耐性,指了营造司的诸人斥责:“……这些个造屋造墙的,连个墙都不敢拆!朕的女儿太可怜了!”
江微之心下腹诽:“洞里头卡的是皇帝最疼的女儿,谁敢鲁莽拆墙?”
他恳请陛下让他谈差一番,又温言请陛下去凉亭稍歇,这才缓步走至墙根,先是给霍枕宁行了礼,才蹲下来。
霍枕宁笑眼弯弯,往前拱了拱,头昂着向他道:“师父,你让开些!”
这是要把他当成唐三藏了。
江微之也是听过孙大圣西去取经的故事,此时便有些心领神会,面上却不显。
“公主不闹,待臣勘探一下。”
在心上人面前,霍枕宁是无有不从的,她乖巧的点了点头。
江微之看了一时,发现公主被卡,绝对是个乌龙。
为什么呢?一则,这个洞虽小,但公主的头与肩膀都过得来,二则,公主的腰部以下都在洞中卡着,可侧边还是有些空隙。
为何公主会卡在里边?大抵是因了公主衣衫轻薄,钻过来时,腰部挂到了肉,有可能还蹭破了皮,以公主的娇气程度,大约就停在了原地,不敢再动了。
至于身旁的宫娥内侍,一定是去拉扯公主,却不敢使劲儿——一使劲儿,公主定然会喊痛。
案情真相大白,江微之高声道:“请拿一条软绢来。”
便立时有小宫娥去左近的殿中取了一条软绢,递在江微之的手中。
江微之看了一眼霍枕宁,沉声道:“公主将身体抬高一些?可能做到。”
霍枕宁眼睛里全是江微之,对于他的吩咐,那是无有不从,努力将自己撑了一撑。
江微之立时将软绢放进去,铺在她的身下,左拉右扯,将公主的腰部用软绢缠了一圈。
许是腰侧碰到了伤处,霍枕宁口中轻轻嘶了一声,江微之蹙眉,停手道:“怎么?”
霍枕宁立刻弯起了笑眼。
“不疼不疼,你直管救我。”
江微之哦了一声,将软绢缠好,细心地在她的身侧打了个结,这才将手递给了霍枕宁。
“公主请扶着臣的手。”
霍枕宁心中若擂鼓——自长大成人之后,她与他还从未有过肢体碰撞。
她对他极其信任,小小的手便放在了江微之的手中,江微之略一使劲儿,便将她拉了出来。
在场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霍枕宁腰部的衣衫早就挂破了,软绢恰好围在了腰间,身边一围了圈子宫娥内侍。
皇帝放下了心,脸上却依旧严肃,厉声教育女儿:“往后还逃不逃学?从明日起,除了讲演堂,你哪里都不能去,安心跟着老师学诗文女红,朕希望自己的女儿才学兼备、腹有诗书,没的日后出降到臣子的家里,人家心里头骂朕不会教女儿!”
霍枕宁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一旁岿然不动的江微之,心里头埋怨父皇当人面下她的面子,又觉得父皇在江微之的面前说她出降的事儿,是在暗示什么?
“爹爹,我受伤了,明日能不能在我宫里休息一会儿再去上学?”
皇帝都打算负手走了,听见女儿的话,停住了脚步,回头问她:“你打算休息多大会儿啊?”
霍枕宁伸出一根手指头,镇定地说:“一个星期。”
皇帝脸色大变,颤抖地指着霍枕宁,对江微之厉声道:“快把公主给我叉出去!别让我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