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粘人精

禁中这几日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

江都公主命一群小内侍,浩浩荡荡地在玄武门之旁移栽了一棵高大的细叶槐。

皇宫不许有树,一则恐有刺客躲藏树中,二则恐招老鸦做窝、枯叶走水。所以这棵移栽过来的细叶槐成了宫里唯一一棵大树。

然而这是嚣张跋扈的江都公主栽下的树,天子都没发话,谁又敢置喙?

殿前司那些侍卫,各个生的剽悍健壮,一等一的好男儿,他们日日列队经过这棵细叶槐,少不得回去后就要偷偷议论几句。

“……听说是仁寿宫那一位,越发地不像话了,前些日子才在朱雀门大街纵马,踩断了好几个人的肋骨。”

“啧啧,某也听说,上元节那晚,她非要与那五六岁的小闺女抢兔儿灯,惹得东内湖边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这算不得什么,你们可听说前些日子,清肃伯府的伯夫人,说是冲撞了千岁,结果被罚在殿前天街站了一个时辰,这也就罢了,还领了二十个嘴巴子!”

侍卫里倒也有拎得清的,试图制止他们的闲言:“我瞧你们是耗子嫁猫——自寻死路!那可是天潢贵胄,岂是你我等闲能排揎的?少管些闲事罢!”

此话一出,自然有人反驳他:“哪里又是闲事了?殿帅眼瞅着便要尚主,那便是咱们殿前司自己的事。”

“殿帅若真尚了那一位,才真是耗子嫁猫——自寻死路呢!”

这群殿前司的侍卫大多都是勋贵之家的出身,话说着说着便不成样子,便有本班的都虞侯叫嚷着列队,要去点今日的卯。

这一班侍卫宿卫的时辰乃是申时至亥时,今宵天子在紫宸殿密见幽州节度使裴怀广,询问北漠屡屡犯境一事,防卫自然是以紫宸殿为重中之重。

诸班直二十余人列队站好,此时不过未时三刻,因正值盛夏,烈阳余威犹在,廊外的那棵细叶槐却树冠高耸,遮盖了些许的日光。

名叫陆敏的都虞侯才刚叫了口令,便见眼前的侍卫们倏的都挺直了身子,齐呼了句:殿帅。陆敏忙也肃了面容,回转身,迎向来人。

赤辣辣的日光像笼着一团金,来人背着日头,高大英挺,是个瘦削清俊的身姿,然日光太盛,并不能使人看清他的面目。

待来人走近,日光跳跃着落在他极致清俊的侧颜,虽有些少年的清气,却圭角不露,煞是沉稳。

都虞侯陆敏有些艳羡地耸了耸眉头。

十八岁的殿前司副指挥使,从二品的衔戴的妥帖,满朝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才。

都是勋贵出身,江微之却能屡立奇功,将天子护卫这桩活计做的稳稳妥妥。

若是心怀嫉妒者,自然会酸上一酸:“不过是祖上积德罢了。”

而带了眼的自然也会说两句公道话:“齐国公府世代英风,江微之不堕其声,屡屡为天子分忧,单是替天子挡灾,都挡了两回,天子不信任其人,又该信任谁?”

江微之一向少言,长手接过陆敏手中的卯册,干脆利落地将诸班直的名号一一点了,再将卯册合拢,递在陆敏手中。

“不日将随圣人往东岳而去,列位还需抖擞精神,奋发蹈厉。”

年轻的指挥使常在御前行走,气度非是常人能比,此番话说毕便令众班直们稍事休息,自己则有些事宜需同都虞侯陆敏商议。

这些年轻的侍卫们只原地站了站,过不得一时,却骚乱起来,纷纷往那廊外的细叶槐瞧去。

“果真!有个女孩子,粉扑扑的!”

“是了,殿帅您瞧,绝不可能是刺客,倒也不似宫娥——哪有这般绝色的宫娥?”

“总不会是位娘娘吧?”

“一定不是,哪有年岁这般轻的娘娘?”

陆敏及时喝止住了这班年轻的侍卫,拿眼睛去看并未回头的指挥使。

江微之还未出言,却见面前的侍卫们齐齐惊呼,有的还倒抽了一口气。

他有种不详的的预感,闭了闭眼睛,旋了身子,向那老槐树看去。

果真。

一个粉粉嫩嫩的女孩子,抱着细叶槐的枝桠,试图将自己在枝桠上站起来。

颤颤巍巍的。

他感到头痛。

又是她。

谁能赶紧去把她摘下来?不要让她像个猴儿一样地在树上挂着?

原来这棵树竟是派这样的用场!

他昨日知道了殿前司旁种了一棵树,今日特意前来查问,未曾想这棵树又与她有关。

真的令人讨厌。

他讨厌她总是时刻出现在他的左右,像团没羞没臊的窝丝糖,甜的倒牙,让他时时处于难堪之中。

她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欢,就那样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

她毫无畏惧,却让他备感羞耻。

能不能收敛一些?

她不能,因为她是普天下最矜贵的女子,也是今上膝下爱若至宝的公主。

他远远地看着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跌去,千钧一发之际,她竟然抓住了那根枝桠,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抱着枝桠死不撒手。

只是,大概是因为求生的意愿太过强烈,女孩子的袖子已然撕拉掉一片,垂在一旁,而白似精瓷一般的手臂赫然露在了外面。

侍卫们嗷的一声叫了起来,江微之长眉微扬,厉声道:“都给我把头低下去!”

纵然都是勋贵子弟,依旧还是要听上宪的指令,齐齐低下头来——心里却还是极痒痒。

江微之足尖轻点,跃身往那廊外而去,踩着宫墙上了树,

那个生机勃勃的女孩子像是有许多爪子,抓住了江微之的手臂,向着眼前人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只惹来廊下侍卫们的齐呼——怎会有那样煊赫灿烂的笑颜?

倒是有眼尖的侍卫认了出来,惊道:“是江都公主!”

十五岁的江都公主一心一意地抓着江微之的手臂,她的手指白而细嫩,像剥了干叶的葱段,紧紧地抓着眼前人的锦衣甲胄。

“公主大安。”江微之忍住心头的烦躁,没有给她任何的笑脸,将她放置在地上,躬身而道。

江都公主还不愿放手,依旧抓着他的衣袖,仰着头去看江微之,她有一张绝色的面孔——听说像极了先皇后。

“免了免了,你瞧,我给你种了棵树!”霍枕宁兴致勃勃地指了头顶的那棵高大的细叶槐,树叶紧密的簇着,间缝里漏下的丝缕日光,照在她额际茸茸的胎发,干净明丽。

“从北苑一路挪过来的!”她兴奋极了,在江微之的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大医说能活,也不需浇水——槐树倔强得很,在哪里都能长高长大。目下一天热比一天,你列队时还可在树下歇一歇,你高兴不高兴呀?”

哪里能高兴的起来呢?

江微之耐心地听公主说完,不懂声色地扬起手来——甩掉捉住他衣袖的那一只手。

“殿下身边人呢?”

远远看着这边情势的一群内侍宫娥看着眼色,都躬着身子围了上来——阖宫都知晓,殿下最是听殿前司指挥使的话。

霍枕宁身边的大宫女兰桨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公主的身旁。

江微之自袖带中取下一块锦帕,递给兰桨,沉声道:“将殿下手臂裹上。”

兰桨看了一眼公主的手臂。

破掉的袖子垂在手臂下方,露出了一片白而滑腻的雪肤。

兰桨心惊胆战地接过锦帕,仔细地缠上了公主细细的手腕。

霍枕宁不以为意,璀璨的双眸依旧望着江微之,眼睛都不眨。

就是这么的欢喜他。

就连他皱着眉头教训她的样子,都英俊的一气呵成。

江微之无话可说,唯有看着宫娥将她的手腕绑好,这才慢慢地与她说话。

“殿下有心了。”他垂眼看着只到他下巴的江都公主,耐着性子,“这棵树树冠高耸,枝桠繁茂,殿下命人一路挪过来,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霍枕宁脸颊被日头晒的通红,听了江微之的问询,得意的紧。

江微之见公主忙不迭地点头,日光照在她的侧脸,有轻软的绒毛闪着金灿灿的光,他微微蹙眉,向着她慢慢地问:“北苑在玉带河畔,距禁中大约有三十里地,殿下为挪一棵树,可知劳动了多少民夫,封了几条街巷,惊扰了多少百姓?”

风吹的头顶的槐叶沙沙作响,霍枕宁皱起了眉头,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仍是笑着。

“你若是不高兴,再挪回去便是。”

江微之的眼风滑过她清幼稚气的面孔,有些秀才遇上兵的无力感。他瞧了一眼远远侯在玄武门侧的内侍宫娥,微扬下巴,示意他们过来

“暑气重,殿下请回还罢。”

说着,拱手作揖,欲旋身而去。

公主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近日好好读书了。”她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脚下踟蹰地追了他一步,“芩大家教我抚琴,我学了一篇鹿鸣……”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在心上人的眼前,也不过是忐忑的小女儿罢了。

人人皆知江微之才高、志远,公主一心倾慕于他,略微改了改顽劣的性子,近日也去学抚琴了。

江微之唇畔牵了一丝笑意,有些嘲讽的意味。

“近日不是今日,今日你除了皮,什么也没干。”

霍枕宁咬了咬唇,小鹿一般澄澈的眼睛将他望住,向他剖白心迹。

“今岁端阳节,我都没有捉蟾蜍去吓仙蕙妹妹,也没有再与二妹妹吵架……我原想好好读经史子集,与你能多聊几句,可是我才读到‘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就发觉快要不喜欢你了……罢了罢了,还是不要读书了,你我总归是要在一处,那时候你读给我听便是。”

公主虚十五,尚未及笄,因在深宫里生长,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天真——身为大梁天子膝下最宠爱的女儿,无需讨好任何人,自然也没有沾染半分尘世间的世故圆滑。

她也无需费心去维持各路关系,一向是旁人来维系她、奉承她。

便是出降这等事,她也无需担心谁敢不娶她——谁敢呢?

可是她仍旧小心翼翼地向着眼前人,表白心迹。

江微之极有耐心地听她说完这些,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就是那么奇怪,他无条件地讨厌她。

纵然她有着纤白明媚的绝色样貌,最至高无上的家世,他还是讨厌她。

他虽出身勋贵世家,却也知眼前这一切,皆因祖辈奋力拼搏而来,便是当下,他的父亲与兄长,还领着军在边塞打着仗。

而她呢,不知人间疾苦的万金公主,漂浮在高高的云端,从来不肯俯下身来,去看一看地上的人。

京畿各处,都有人传说着她的恶迹——打小便欺猫骂狗,长大了开始欺压百姓。

齐大非偶。

因此,即使霍枕宁十几年如一日地追着他跑,他也毫不动容。

他欠身行礼,恭敬而不失距离地退却了一步。

“经史子集晦涩难懂,殿下自然觉得无趣——由此可见,不是同类,勉强不来。臣自小与殿下相识,幸甚,斗胆称一声妹妹,日后总归会有一同读书的缘分。”

霍枕宁可可爱爱,却没有脑袋,并没有听懂江微之的云里雾里,她歪着空空如也的草包脑袋,伸出自己的一根白净的手指。

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见陆敏匆匆上前来,先是给江都公主叩首行礼,这才附在江微之耳边说了几句。

江微之肃了面容,抬手向公主告辞,高大挺拔的身姿转身而去。

霍枕宁蹙着眉头,委委屈屈地吹了吹自己的手指。

方才爬那棵细叶槐,将手划破了一道口子,流了几颗血珠子。

一旁叫绿沈的小内侍,搭眼便瞧见了公主手上小小的一道伤口,惊呼得捂住了嘴,呼天抢地地去喊宫娥内侍,七手八脚地将公主抬上软轿,全速向太医院而去。

霍枕宁本来已不觉得手指有什么痛感了,可目下被绿沈这么一一折腾,心里也有些慌慌的。

若是手上留了疤,该有多难看!

进了太医院,小宫娥兰桨一溜烟便请来了方才霍枕宁口中的大医,夏避堇。

他是天下人人皆知的高义大医,花甲之年,清雅知礼,极有风度。

霍枕宁与大医甚是相熟,此时哭哭啼啼地将手指竖在了大医的眼前,啜泣道:“大医,我的手指好痛,你快给我瞧瞧病,开些药。”

大医斜睨了一眼霍枕宁的手指,忽的站起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公主呀,幸好你来的快、来的及时,不然这伤口都快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