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三岁单九个月的江都公主身子骨弱,未央宫一入了秋就烧起了地龙。
这天是冬节,宫里热腾腾,宫外头皑皑的雪连天接地,可胖可胖的江都公主霍枕宁,被名叫木樨的女官抱在膝上,坐在高高的玉阶上看焰火。
缛彩分地,繁光缀天。
江都公主笑的眼睛弯弯,拍着手要够高高挂在天上绽放的那一朵焰火。
“我要我要!快给我摘下来!”
木樨是个温和寡言的女子,她拍拍霍枕宁圆滚滚的小肉胳膊,和声细气地说:“焰火可摘不得,烫手。”
公主哪里能愿意,从木樨膝上滚下来,叉着圆滚滚的腰,仰着头撅着红润润的嘴巴,呼呼地朝天空吹气。吹了一时,又去指挥木樨:“不烫了,快给我摘下来!”
小小的公主殿下哪里都圆,白生生的面庞上,一双大圆眼睛上忽闪着又黑又密的长睫毛,偏唇色又红的鲜艳,小小的鼻头也被冻的红红的,活像个年画上的抱鱼娃娃。
木樨伸手给她拢了一把额上被汗黏湿的乌黑绒发,慌道:“公主出汗了,仔细着凉。”
便有两个小宫额拿了帕子,端了热水过来。
公主扭着圆滚滚的小身体,不给木樨擦后脖颈的汗,哭着闹着要摘天上的焰火。
木樨没法子,吃力地抱起公主,头抵着她的小额头,哄着她:“公主,咱们包饺子呀,包个金元宝好不好?”
公主晃着圆溜溜地大眼睛,想了想,觉得还挺好玩儿,摸摸木樨的脸。
“那我要在玉阶上包大饺子。”
木樨自然是一百万个应是,指挥着宫娥们将小熏笼搬出来,又传下去,让宫监们将包饺子的台子放好,又着人一一坐好,揉面、擀皮,拌馅儿,置办停当,便有几个小厨房的厨娘坐过来,在廊下包饺子。
公主兴致勃勃地拿了一片饺面子,木樨给她舀馅儿,公主却奇思妙想,指着天际璀璨的焰火,蹦蹦跳跳:“我要把焰火包进饺子里!”
木樨哭笑不得,低下身子将公主牵在手里。
“公主奇思妙想,奴婢深以为是。”她弓着身子跟公主说话,食指纤纤,指了璀璨的天际,“公主若是要以焰火为馅儿,那便不拘这漫天的光彩,公主瞧那飞檐上的落雪、琼楼角上的一弯明月、再有浩天上的星子……公主若是心藏四海,天下事物无一不可为馅。”
小小的公主眼瞧着玉阶下的皑皑白雪,大大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慢慢地,眼神却瞧着玉阶下,痴了。
风里裹着些细细的雪粒,未央宫殿前的玉阶下,有风雅澹泊的男子踏雪而来,他怀中抱着毛茸茸的女娃娃,一手牵了走的极其稳妥的小童,向玉阶缓步而来。
天地皆静。
木樨抬眼看了看正拾阶而上的三人,诧异于公主的静默,低头戳戳她的胖脸蛋儿。
“是国公爷,他是来送仙蕙乡君进宫陪您的。”
公主却将沾满面粉的小肉手指了那小童,清亮亮的叫嚷起来:“我要把他包起来!”
木樨失笑。
“公主岂能以人为馅儿,更何况这位是国公府的小公爷……”
“不,我就要包他!”
年轻的齐国公江燕安听见公主稚气的话语,眼前又是那样一个粉嘟嘟的小闺女,心里不禁柔软了一分。
他将怀中的小女孩儿轻轻放在地上,屈膝向公主行礼。
“江都公主万福。”
他身旁的女孩一团稚气,眉目委实清丽得很,瞧上三岁多,很安静的样子,却也似模似样地给公主行礼,奶声奶气地说:“公主万福。”
而那小童不过垂髫,身量却不矮,着一身墨绿的锦袍,袖口镶了黑色的貂毛。
乍见这小童的面貌,便是木樨并那廊下的宫娥们,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只因他眉目分明,唇红齿白,竟似那观音身旁的童子,实在是非常的俊秀。
他跟在齐国公江燕安身旁行礼,小小年纪,从容不迫,气宇轩昂。
公主胡乱地抬了抬小肉手,一下子扑向那小童,似章鱼一般抱住小童的手臂,又是高兴又是命令。
“我,要把他包起来!”
那小童慌了一慌,俊秀的双目抬起来,看向自己的父亲。
齐国公江燕安失笑,蹲下身子。
“殿下,若是您喜欢微之哥哥,他自然可以和您一起包饺子。”
公主皱着小小的眉头。
“不要,我是要把他包起来。”
那名叫微之的小童,乃是齐国公江燕安的第四子,大名叫做江迟,有个字称微之,如今不过六岁。
他稳稳地站在原地,依旧被公主抱的紧紧的。
江燕安有些讶然,看了一眼公主身旁的木樨,木樨会意,上前蹲下身子哄着公主:“公主要怎么包呀?”
公主依旧抱着江微之,把头靠在他小小的肩膀,郑重其事地想了一时。
“我要做一张大大的饺子皮,把他包起来,蒸熟了蘸醋吃。”
话音未落,那小小的仙蕙乡君扑通一下跪在了公主面前,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小脸皱成了一团:公主求您不要吃掉表哥,吃我行吗?舅母说我肉嫩,好吃,您尝尝……”
她哭着将自己的袖子撸起来,露出粉嫩嫩的小手腕,泣不成声。
公主瞪着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看了木樨一眼,然后放开了江微之。
“可是我想吃他。”她犹豫地看了江微之一下,纠结着对仙蕙乡君说,“你不要哭了,我不吃你,我吃他。”
说罢,又抱住了江微之。
仙蕙乡君茫然地止住了哭,还没有完全听懂公主的意思。
木樨哭笑不得,轻声哄她:“咱们宫里不作兴吃人,公主怎能将人包起来蒸熟了吃呢?”
公主撅起了嘴巴,不高兴了。
“谁说我要吃他了,我要包他呀。”
和三岁的小娃娃说话,永远是缠杂不清,更何况还是三岁多的女娃娃。
安国公江燕安有些头痛。
今日冬节,圣上大赦天下,大朝会毕,在含元殿宴请朝臣,他吃了几杯,便家去接了仙蕙乡君,送来这未央宫。
因江微之不放心表妹进宫,这才带上了他,谁料又与公主这里说不清了。
却听远远地,有内监高声喊着回避,御辇驶来,在玉阶下停住,有龙章凤姿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缓步而来。
正是当今圣上霍容时。
他如今不过二十有五,因皇后去岁薨逝,他甚是爱妻,哀伤过度,面容有些疲惫之色。
因江都公主丧母,他爱女心切,便将霍枕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今年公主将满四岁,才挪进了太后娘娘的仁寿宫,由太后娘娘亲自教养,圣上担心霍枕宁孤单,便由太后做主,选了双双故去的义安侯与安国公府江燕昭夫妇之女章璀错,封了仙蕙乡君,进宫陪伴江都公主,一同由太后娘娘教养。
霍容时缓步而来,将霍枕宁由江微之的身上捞起来,沉沉地抱在手里,笑道:“你如今越发的不成体统,包饺子便包饺子,哪里有包人的道理。”
公主的嘴巴撅得能挂一只油壶,她搂着自家父亲的脖子,将娇撒的不成样子。
“爹爹,我就是要包他,我一定要包他!”
霍容时安抚地看了江燕安一眼,没理睬公主的哭闹。
“燕安,你既请封了长子为世子,朕便封这小子一个三品勋卫,御前行走,时时刻刻能来与公主玩耍。”
六岁的三品勋卫,当真是稀罕。
世人皆道圣上甚是疼爱女儿,将天下最富庶的江都封给了爱女霍枕宁,目下看来,果真不错。
四子骤然获封,江燕安始料不及,他本是武将,不善言辞,此刻便领着儿子屈膝跪下,高呼万岁谢恩。
霍容时看了一眼忍着泪水的仙蕙乡君章璀错,心下有些不忍。
义安侯章阔去岁在抗击外辱时为国捐躯,妻子江燕昭其时腹中怀有八个月胎儿,闻听此讯,难产而去,尘世间唯留下这一个独生的女儿。
“仙蕙过来,让朕看看你。”
话音刚落下,他怀中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不。
“爹爹不许看她,爹爹只能看我。”
章璀错小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那一旁的江微之见表妹小小的身影踟蹰不敢动,便高声道:“殿下,你包我吧。”
霍枕宁闻言,眼睛瞪得大大的,欣喜极了,自圣上的怀中跳下,牵了江微之的手便去桌台上捏饺子皮。
霍容时讶然,旋即笑了起来,蹲下身子,与小小的仙蕙乡君说话。
江微之任霍枕宁牵着手,捏了一片饺子皮,突然低下头,附在霍枕宁的耳朵旁,悄悄地威胁她:“听说你娇纵霸道,若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就把你的耳朵切下来包饺子。”
小小的少年风轻云淡,便是威胁起人来,面庞上都带着和煦的颜色。
他见霍枕宁皱起了小小的眉头,疑心这个娇纵的公主要哭,连忙捉住了她的肉手,一边往她的饺子皮上放馅料,一边恐吓她:“不许哭。”
霍枕宁气呼呼地仰头看他,瞪着大眼睛道:“你太小看我了,谁哭谁是小狗!”公主圆滚滚的小脸上沾了好些白生生的面粉,一双璀璨的眸子望着眼前的三品勋卫,“我偏要欺负她!不许她吃糖,不许她睡床,天天让芩先生扭她耳朵,罚她抄一百个大字!”
六岁的江微之站在那里像一棵小小的松树,听了她的话,气的耳朵都红了。
“你欺负她一次,我就切掉你一只耳朵!”
公主气鼓鼓地瞪他。
“我只有两只耳朵,不够切。”
“那便把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眼睛,统统都切掉!”江微之斩钉截铁地做了决定。
公主气的把手里的饺子使劲甩在地上,抱着胳膊冲江微之喊:“我才要把你的鼻子耳朵统统切下来!”
圣上与江燕安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
便是皇帝,也是要管教女儿的,霍容时板起了脸,制止女儿的吼叫:“……胖梨,怎能如此说话?”
公主气的跳起了脚,指着江微之反驳自己的父亲:“爹爹,是他先说的呀!”
霍容时潜邸时便是出了名的温和知礼,此时见女儿如此大喊大叫,在自己的好友面前,有些许不自在。
“好了,安静。”他看着女儿,温和地制止她,“微之自小便有推梨让枣的美名,怎会出言无状?”
他上前试图去牵女儿的手,却不想,小小的公主将手背在了身后,大大的,若清泉一般的眼睛中落下了泪水。
霍容时顿感心疼,可下一句话仍是教训。
“胖梨,翻了年你便四岁了,不可再这般娇纵任性,你姑母像你这么大时,已然会背,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这样的语句了。”
公主眼泪掉的噼里啪啦,小脸儿憋的通红。
“背个诗有什么了不起,我偏不要背,我偏不背,我,我气死你!”
江燕安在一旁默默滴汗。
普天下,敢说出要气死皇帝这种话的,大约也就眼前这位小小的公主殿下了。
霍容时心里软的一塌糊涂,面上仍旧严肃。
“你将我气死了你就没有爹爹了!”他板着脸吓唬自己的女儿。
公主闻言,,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愣在了原地。
四周一片静默,只余雪落的簌簌之声。
好一时,她才愣愣地哭出声来。
“爹爹我错了,你不要死。”小小的公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仰着头去看自己的父亲,“爹爹,我已经没有娘亲了,我不能没有爹爹呀。”
身旁的女官仆役听着公主委屈而稚气的语音,想起先皇后的音容笑貌,都不禁有些哀伤。
霍容时心里一酸,往她面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哄她道:“胖梨来,爹爹抱抱。”
公主却哭的头昏脑胀,小小的脚往爹爹面前挪了两步,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气昏了过去。
天子惊慌失措,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高声喊:“传太医!”看着怀中女儿通红的面庞,站了起来,抱着女儿往阶下跑去,“罢了太医来太慢,朕亲去!”
四周的宫娥内侍乱成一团,御辇跟在年轻的天子身后跑着,转眼便消失。
而始作俑者却悄悄地低下了头,歉疚之意萦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