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旱灾太过严重,还出现了暴动,死的人实在是多,这些逃难南迁的人,朝廷为了安抚,也给重新落户分配田地。大河村村尾这一块,除了许二叔和许三叔家是原住民外,其余的都是后来迁移过来落户的,除了宁家和傅家,还有好几家。
要说鲜少能出门的宁锦欣对邻居们的熟悉程度,除了许家和傅家,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何婶儿了。
宁老爷在的时候,不仅教导村里的孩子识字,还包一顿午饭,但是除了宁锦欣之外,宁老爷只教男娃不教女娃。在这朝代里,男子可读书考科举,女子是不行的,所以这也属正常,村人不仅理解,每回路过也会捎带些蔬菜鸡蛋来。
这位何家的婶儿有点不一样。
别家的长辈是饭点过来,手上总会带点东西;这何婶儿却是空着手来的,而且来的时间还是刚好开饭的时候。
一开始他们也没在意,毕竟人家来看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也没说一定得带点什么来,所以宁家这边见她过来也是简单打了招呼,便继续用饭去了。
没想到这位何婶儿,却不只是来看孩子这么简单,她趁着大家都在用膳没人注意,就偷偷拿起儿子的饭食扒拉几口。这事情做多了就越发大胆,从一开始吃几口,到后来直接干掉大半碗,吃得多了她儿子不乐意了,她就怂恿儿子去添粥添菜。
起初宁夫人没想太多,只当何家的小子长了个子胃口大,又给添了一碗野菜粥,有时还从自己碗里匀一些肉菜过去。
久而久之,这何婶儿也就更大胆了,她不仅自己过来,还把两个女儿也带了过来。先是自己吃了儿子的让儿子去添粥,然后藉着这个事例,哄另外两个孩子把碗里的野菜粥给她女儿。
那两个孩子开始是答应了的,可终究是几岁大的孩子,平日家里也是饿惯了,看着自己碗里的粥被别人一口一口的吃下去,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何婶儿知道要坏事,立刻让两个女儿把碗还过去赶紧跑,可两个女儿在家里头就是不得宠的,难得有顿好吃的怎么舍得放下?
宁夫人从屋里头匆匆走出院子时,刚好就逮了个正着,这何婶儿当场就打起两个女儿来,口口声声说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回家定要狠狠责备一番。
宁夫人当时也不好说什么,就让她带着孩子回去了。
但是小孩子很少会说谎,两个被抢了野菜粥的孩子回家就跟父母说了,两娃的父母当即怒得不行,大晚上的举着火把就去何家拍门要讨个说法。
这年头又是田税又是口赋的,能吃顿饱饭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抢人口中食,就跟杀人差不多意思。这事儿当时闹得很大,半村子的人几乎都过去了,宁锦欣当时被宁夫人抱着,也远远地瞧了几眼。
那何婶儿被她丈夫打得牙齿都掉了,满嘴都是血,要不是村长出门拦着,恐怕她丈夫还要继续打。最后何家陪了半袋陈黍米分给这两孩子家里,这事儿才算了结,事后这何婶儿养了几个月的伤,然后又没事人一般地在村里头走,只是不敢再到宁家来。
宁锦欣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这就遇上了。
“这是什么果子?呀,这是树根?”何婶儿提起一块山药瞧了瞧,啧的一声又扔回箩筐里。
许二婶正好要回家里煮食,远远地瞧见这边的状况,大喝了一声,飞快地跑过来扶起宁锦欣,顺手推了何婶子一把:“要死了你,狗改不了吃屎,又要抢别人粮食了?”
何婶儿踉跄了一下刚站稳,对着许二婶呸了一声,说:“你那只眼睛看着我抢了,我见她年纪小,好心帮她瞧瞧罢了。”
“算了吧,用不着你这般好心,随随便便翻看别人东西的,可不是什么好行为。”许二婶又推了她一下,提起那箩筐领着宁锦欣就要走。
何婶儿自知理亏,但被人说嘴,心中也是不忿,撇了撇嘴道:“也多亏我好心,这宁家五姐儿家里娇养着的,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不知道,扒拉些树根回来,吃了可是得丢性命的咯。”
许二婶没理会她,领着宁锦欣进了宁家的屋子,这才翻看宁锦欣的箩筐,果真见里头几串树根和一堆奇怪的硬果子,顿时哎哟了一声:“我说五姐儿,这树根可不能吃,早些年闹饥荒,村里的人去扒树皮挖树根的,就有人中毒死了。婶儿待会儿给你带个地瓜来,这些个帮你扔了去。”
“别啊,二婶儿,这是山药,能吃的。”宁锦欣紧紧抱住了箩筐,生怕许二婶真把她辛辛苦苦带回来的山药给扔了。
许二婶却只以为小孩子闹脾气,双手抓着箩筐的边上就是不肯撒手,还劝说道:“五姐儿听话,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些,等秋收过后,婶子带你去林里挖野菜,这些个可不能吃。”
“能吃的,真的能吃,它不仅能吃,还是味药材,对脾胃不好的人有好处呢。”
“你别忽悠我,就没听过树根也能治病的。”
“婶儿你信我,它真的能吃。”宁锦欣急得不行。
以往她就怕太过显露太多,别人当她精怪上身要绑去烧死什么的,可现在她发现,是她想多了,她就是显露了出来,别人还不信。
许二婶是铁了心要丢了这筐东西,宁锦欣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两人拉拉扯扯的很快就惊动到里头正睡着的宁四郎。见宁四郎过来,许二婶立刻就把吃树根死了人的那事又说了一遍,还把这个事情往恐怖的地方说,道那个吃了树根的人又是吐血又是抽搐的,反正吓人得很。
然而宁四郎听完之后,不仅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宁锦欣:“五妹妹,这东西要怎么吃?”
宁锦欣眼神一亮,激动地握紧宁四郎的手,答:“山药豆和山药煮熟了就能吃,清炒或者煮汤都可以。”
宁四郎点头:“那要不先煮个汤?这样二姐也可以喝。”
“好。”
许二婶听着这两孩子说话,直呼头痛,见宁锦欣转身要拿她的山药,立刻整个箩筐给提了起来,道:“哎哟,你两孩子怎么回事啊,都说了树根有毒,你们还想着给你二姐吃?她刚从阎王爷那回来,要是喝了你们的汤,可不就又得回去了。”
这回也不用宁锦欣去拦,宁四郎比她高,一伸手就抱住了箩筐,急道:“五妹妹说能吃的就一定能吃。”
“哎哟,你这孩子,快放手。”
许二婶想要硬来,但又怕伤了宁四郎,再有宁锦欣抱住了她的腿,简直是寸步难行。正苦恼当中,秦老爹就拿着一把药草出现在门口,茫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哎,秦老爹你来得正好,快来说说这两孩子,都饿慌神了,说要煮了树根吃。”许二婶见到秦老爹不由得松了口气,要是秦老爹没来,她就只能进屋唤他们家那病在床榻上的二姐儿了。
宁锦欣却是比许二婶还要高兴,她立刻走到秦老爹面前,说:“秦伯伯,我挖到山药了,书里说此物能除寒热邪气,又能健脾胃,你快帮我跟二婶子解释解释,她说这是有毒的树根,要丢掉。”
秦老爹听罢赞赏地看了宁锦欣一眼,抚了下他的白胡子,道:“让我瞧瞧。”
许二婶立刻就把箩筐放在秦老爹的面前,秦老爹是个铃医,附近几个村子有个头晕脑热的都是找他去看,自然没有不信服的。
秦老爹把山药掰开检验了一番,脸上带着笑意,道:“的确是山药和山药豆,小丫头是从何习得这药材分辨之术的?”
宁锦欣刚张嘴,宁四郎便替她答了:“五妹妹是从书里学来的?”
“书在何处,可否让老夫一观?”秦老爹脸上带着期待。
宁锦欣摇了摇头,说:“以前爹爹抄写游记的时候给我讲解过,那书可能是傅家当年拿走了,也可能是卖掉了,现在家里就剩一两本杂记。”
秦老爹长长一叹,刚才的喜意全然不见。
宁家为交上税赋卖掉家中书画之事,他也是知道的,当时看着许多书都是杂记,写的是文人侠客外游之见闻,便没有购得;若早知游记当中还有药材分辨之术,他必定是要在卖给书商前,给买下来的。
如今,书是没有了……
后悔已是无用,他转念一想,颇为惊讶地看着宁锦欣,问:“宁家五姐儿,你能识字看书?老夫记得,你也就十岁罢。”
宁锦欣憨笑着道:“也不算识得,只是从小被爹爹拘在身边,也就认得几个字罢了,要像苗姐儿那样,远远看着一片绿草就能知道是哪种野菜,这才叫厉害呢!”
苗姐儿刚六岁,是秦老爹最小的女儿。
她姐要带着她也要做家中杂务,挖野菜也只能把她背着去,久而久之,苗姐儿也就认得野菜的模样,加上眼神好,远远看着就能分辨出。
“那算什么本事。”秦老爹被宁锦欣逗笑了,摆了摆手,没再问下去,改而说道,“你这山药用来填肚子可惜,要不就卖了给我吧。”
他掂量了一下重量,道:“这些就算你三十五文吧,比镇里药铺子低一些,可你们也省了路钱。”
宁锦欣不是没想过换钱,只是也不知物价如何,所以首要还是打算用来饱腹的,现在赚钱的机会放到面前来,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连连点头。
在一旁听着的许二婶比宁锦欣还兴奋:“我的天爷,这几块树根跟一堆硬果子就三十五文了?我儿去邻村做工,起早贪黑的劳累一天也就一百文的工钱,回来还得歇个两三天。”
她抢过秦老爹拿在手上的那块仔细端详,道:“我可要瞧仔细了,等秋收过后,也去林子里碰碰运气。”
说罢她一拍脑门:“哎哟,我得去煮食来着,家里人都等着呢。”
许二婶放下山药,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众人看她冒冒失失的模样,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宁四郎把秦老爹请进屋给宁锦华把脉,宁锦欣在旁边瞧着,见二姐脸色依旧苍白,但睡容比昨夜要安稳得多,也是放心了不少。
“二姐儿醒过一阵子,哭着哭着又睡过去了。”宁四郎说道。
秦老爹沉默地把完脉,从钱袋你掏出三十五文给宁锦欣,说:“这是山药的钱,你二姐这趟算是逃过了,但是她身子骨本就不好,且病去如抽丝,还得慢慢调养,吃食上能添些肉最好。”
兄妹二人应了,齐齐送他出门,宁四郎将箩筐里头的枸杞叶取出,背上箩筐帮着把山药给秦老爹送过去。
宁锦欣忽然想到那块地的大片蔓藤,小跑着追上去,扯着了秦老爹的衣袖,小声问道:“秦伯伯,这山药你还收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