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五

新年开朝,皇帝确定御驾亲征,朝堂事交给凌王与周卫,楚王为先?锋,先?行离开金陵。

半月后,皇帝领着?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翌日天明?,秦绾宁驾着?马车慢悠悠地朝着?码头走去,萧宴给她驾车,她坐在车里。

驾车走了三日,才上了码头。

整条船都是?萧宴的,并非是?普通的官船,武器都很齐全,寻常盗贼无法近身,到了夜晚,侍卫轮流巡夜。

秦绾宁坐在甲板上,萧宴就像膏药一样?黏着?她,苍穹中的星辰连成一线。

静谧无声。

“萧宴,你犯过?几次错?”秦绾宁的声音有些缥缈,身侧的水浪声超过?她的声音,若非靠得近,几乎听不清楚。

萧宴侧眸,凝视她皎白的侧颜,“无数次。”

“最大的错误的是?什么?”秦绾宁转眸,正视萧宴的双眸。

她毫无避讳,惹得萧宴心口浪潮汹涌,“最大的错误是?一次行军指挥失误,死了近万人。”

“你不是?战神吗?”秦绾宁惊愕,众人眼中的萧宴善战,行军打仗势如破竹,几乎没有失误过?。就连她的父亲也曾夸过?萧宴是?少年战将,当年一战成名,让陈军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害怕。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萧宴晦涩一笑,“并非我成为战神,而是?战事创造了战神。陈军军心溃散,将军指挥不当,陈帝沉迷享乐,只顾自己享受,削减军费,以粗粮代替大米。我军将士上下一心,沆瀣一气,谁输谁赢,一见分晓。”

战事造就英雄。

“绾绾,你曾经?喜欢的萧宴其实是?一个平凡人,会犯错、会有失误,并非是?个完人。”

秦绾宁心口颤动,面色上没有表露出来,反而道:“人无完人,你很不错了。”

相比较楚王,无所作为而贪婪,好过?太?多了。

心里知晓,但她没有说,仰望头顶上的星辰,心口忽觉几分畅快,“萧宴,你我做不成夫妻,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夫妻,可好?”

“没有你,我这辈子就不会有孩子,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萧宴拿眼剜她,拿手?戳了戳她的脑门,“秦绾宁,我对你的心意很明?朗,你为何看?不见呢?”

秦绾宁被戳得往后倒了倒,忍不住拍开他:“秦绾宁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萧宴气得心口疼,往下一躺,仰面凝视黑幕,“秦绾宁,你瞎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不,萧宴,你瞎了,我照顾你一辈子。”秦绾宁明?眸内闪过?狡黠的笑。

萧宴一噎,竟找不到话来回答。

****

船在水面上行驶,广阔无边的水面上见不到船只,行驶半日后见到一座峡谷,两?面都是?数丈高的峭壁,船在两?侧缝隙里缓慢游过?去。

船放慢了速度,帆也撤下一半,肉眼可见两?侧的峭壁上长了些青草,但峭壁湿滑,人上去站不住。

这时,峭壁下忽然垂下数根绳子,接着?,人顺着?绳子滑了下来,顷刻间,峭壁上挂满了人。

忽而有人大呼一声:“有人来截船。”

话音刚落,峭壁上的人跳上了甲板上,侍卫们拔剑而出。

秦绾宁听到打斗声,吓得走出船舱,还没露面,就被人一把拉回去,“你出去做什么?”

一声怒吼让秦绾宁浑身一颤,“我看?看?会不会有事。”

萧宴将她推回屋里,“别出来,将门锁起来,我不敲门,你别开。”

生死关头,秦绾宁很听话地将门从?里面栓了起来,又将窗户合上。刚合上窗户,窗纸外就溅上了鲜血。

血将那?面迎着?光的窗户染红了,秦绾宁看?都不敢看?,外间的打斗声愈发激烈。

窗户上的血也愈发红了,没有阳光投射,鲜血就带着?阴暗的红。

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声音小?了下来,那?扇船户突然多了一束光。

红色的血映得船舱内一片鲜红。

突然,门被拍响了,秦绾宁的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

“绾绾,是?我。”萧宴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一如往昔般沉稳。

秦绾宁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打开屋门,抬首就见到了衣袍染血的人,不知怎地就紧张了:“你、你可好?”

“盗贼来截船,没有什么事,我去给你换一个窗户。”萧宴一眼就注意到船舱内的光色。

秦绾宁点了点头,外间浓厚的血腥味也冲了进来,她闻不得这些味道,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顾不得萧宴在侧,忙推开他去外面吐了起来。

外间尸体堆满了甲板,一直堆到秦绾宁的屋门外,一出门,风一吹,血腥味熏得人晕头转向。

秦绾宁登时就怔了怔,遍地尸骨,满目血腥,更甚者水都被染红了。

脑海里不知怎地就回忆起多年前的城门外,同?样?的情景,她踩着?秦府侍卫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到萧宴面前,“为什么杀他们、为什么……”

萧宴不看?她,目光落在虚空中,空洞无神。

侍卫将盗贼的尸体都扔下了水,噗通噗通几声让秦绾宁回过?神,尸体都漂浮在水面上。

她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哭了出了声。

峡谷两?岸回荡着?女儿家的哭泣声,凄厉嘶哑。

萧宴俯身抱起她,转身回船舱,进去后,他没有说话,轻轻地将人放在床榻上,他也没有留下,走出去了。

不一会,船上传来哐哐当当的声音,萧宴亲自拿锤子换了窗户,重新糊上窗户纸,船舱内恢复正常。

春日里黑得早,夕阳洛山没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船上也打扫干净了。

侍卫来到萧宴的屋里禀报:“盗贼死了二十余人,侍卫死了十人,等下了码头后就让人将尸体送回去。”

“何时到下一站码头?”萧宴面色阴沉。

侍卫回道:“明?日午时。”

“你去安排。”萧宴摆摆手?,略觉有些疲惫,靠着?椅子阖上眸子。

白日里的峡谷是?必经?之路,是?一道天险。不少船只在这里看?不清反向而触礁,像今日这般硬上船的盗贼不多,也是?他们倒霉遇上。

简单休息过?后,萧宴去厨房熬了碗白粥,接着?敲响了秦绾宁的屋门。

“进来,门没锁。”秦绾宁靠在床上,还没有入睡。

“喝粥吗?”萧宴开门见山。

船舱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色昏暗,秦绾宁只看?清萧宴端了一份饭菜来了,他说是?粥,她就没有多想,若无其事地问起白日里的事情。

“解决了。”萧宴将白粥端出来放在桌面上,还配了一碟子腌制的咸菜。

两?人有默契,都没有提及不高兴的事情,秦绾宁舀起一勺粥抿了一口,皱眉道:“你煮的?”

“你怎么吃出来的?”萧宴奇怪,一碗粥而已,不放任何调料,放水煮熟就可以了。

秦绾宁静静地吃了整碗粥,心里也跟着?舒服多了,“你煮的粥有股味道。”

萧宴心头发热,“你的感觉罢了,行军打仗的时候,我经?常煮粥,我的厨艺比你好很多。”

“你的粥有股淡淡的味道,我也说不清,多年前我们上山的时候你煮过?一次,我记住了。”秦绾宁语气很轻,再喝上萧宴煮的粥,好像回到了多年前。

多年前那?次下雨,他们被困在山上。年少的萧宴在她眼里几乎无所不能,在山洞里,萧宴拿随身携带的锅煮粥。

她好奇问他:“你怎么还有只锅?”

萧宴埋头添柴,告诉她:“今日有雨,就带了。”

“有雨你还上山。”

“我若不来,你又不高兴。”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逗笑了她

回想过?往,那?个时候的萧宴傻气又能干,如今的萧宴能干但不傻气了。她抬头看?向他,眼睛一眨不眨,“萧宴,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萧宴重复她的话,语气低沉而无助。

秦绾宁微笑,萧宴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笼罩着?她,让她很不舒服。她盯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困惑。

原来萧宴也有困惑的时候。

萧宴并非是?全能的人,人无完人,也会犯错的。

从?始至终,她都有一个错误的认知,萧宴无所不能。

她兀自笑了笑,说道:“你的地位高贵,权势是?活在世间很重要的东西,强弱有很大的差距,你为强者,就注定无法体会弱者的心情,我活在了弱者的世界里,你我无法达成共知。”

昏暗中,两?人四目相对,秦绾宁眼中一片淡漠,而萧宴眼中含着?深情。

女子本为弱,但秦绾宁一直很坚强,比世上很多女子都要厉害。萧宴曾害怕她离开,就想着?将她展开的双翅折断。

现在,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就算没有了翅膀,秦绾宁也不会乖巧地留在他的身边。

他凝视秦绾宁片刻,伸出手?臂,落在她的手?旁,就一寸的距离,他就可以碰到了。

然而他没有动手?,这一寸的距离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他在半道停了下来,似有迟疑,秦绾宁将手?拿开。

无数个一寸的距离,让二人越走越远了。

萧宴面对朝臣舌灿莲花,可在秦绾宁的面前,他几乎成了哑巴,不知该怎么去说服她、去让她改观。

一时间,萧宴沉默无声。

水声响起,起伏的浪潮拍打在船身上,水浪声成了私下里唯一的声音。

沉寂许久后,萧宴终于?伸手?握住了秦绾宁的手?,肌肤相贴的感觉让他渐渐安定下来。

秦绾宁没有拒绝,没有迎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你看?,我没有拒绝,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你的触碰。”

萧宴猛地收回手?,不可置信地回望她。

秦绾宁还是?微微一笑,心里滚烫,“你的心疼不疼?”

强势的萧宴从?未没有被人掌握过?主动,今夜却被秦绾宁带得一步一步往前走,此刻,他深刻感知自己的无力?。

与朝堂上的无力?不同?,这种无力?发自内心深处,让他整个人颓然。

秦绾宁专注看?着?他的眉眼,是?她最熟悉的人,但此刻,她爱不起来。

“疼。”萧宴给她一个答复。

水浪拍得声音更大了。

秦绾宁笑了,眼睛弯弯,像天上的月牙。

萧宴词穷,最后还是?离开秦绾宁的屋子。

****

到了码头后,侍卫将尸体运下船,吩咐人送回金陵,又去采买了些必要的物什。

萧宴带着?秦绾宁下船了,秦绾宁穿着?男儿装,柔美秀气,精致的五官总会让行人驻足多看?一眼。

“想吃什么?”萧宴站在街前,琳琅满目的小?吃让他不知如何选择。

秦绾宁拉着?萧宴往前走,她就像是?萧宴的弟弟,手?牵着?他的手?,没有一丝多余的想法。

萧宴低眸看?着?秦绾宁紫袍服下白嫩的手?背,温暖而柔软,可惜了,不再属于?他。

靠近码头,小?吃种类就很多,秦绾宁买了两?块肉饼,递了一份给萧宴,又买了两?份豆腐脑。

一面吃一面喝,心里顿时就暖了起来。

秦绾宁惬意而悠闲,一点都不觉尴尬,而萧宴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吃过?以后,秦绾宁又买了些水果?,萧宴亦步亦趋看?着?,就像是?宠爱弟弟的暖心兄长。

秦绾宁一口气买了很多东西,甚至还挑了些新鲜的食材,她很适应这种生活,当初与凌王行走的时候,她渐渐学会了很多在民间生存的办法。

再一回想凌王,种种往事,像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如徐州的印象深。

采买过?后,两?人就回到了船上,侍卫有话禀报萧宴,秦绾宁就回去了。

侍卫将金陵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陆续说了一遍,没有大事发生,周卫与汉王配合得很好。

船在黄昏的时候开拔了,缓缓在江面上行驶,夕阳的余晖还残留在水面上,瑰丽色的光缓缓照耀下来,波光粼粼。

他们向着?夕阳行驶,秦绾宁打开窗户,捧着?切好的水果?吃,夕阳的光照在脸上,很温柔又很暖。

没过?多久,萧宴也来了,站在她面前。秦绾宁将水果?递了出去,“金陵怎么样?了?”

“尚且顺遂。”萧宴坐了下来,将水果?盘子放在窗台上,他能取到,秦绾宁也能拿。

窗户正对着?夕阳,暖黄色的光就落在来了萧宴的身上,将他身上的冷气驱散。

两?人心绪都很平静,秦绾宁的眼睛明?亮了几分,她靠着?窗户与萧宴说话:“你为什么不喜欢皇后?”

“这个问题不想回答,总之江氏该有的尊荣,我都给了。”萧宴咬了一块苹果?,咯吱作响,又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凌王?”

“你怎么就知晓我不喜欢他呢?凌王性子很好,乖巧听话,不会冲我吼,我说东,他不去西呢。”秦绾宁洋洋得意道。

“你把我当傻子,他利用珠珠的事情还是?我帮你解决的。”萧宴不合时宜地戳穿她的糗事。

秦绾宁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上,还恶狠狠地喊了一句:“不想聊天就不聊。”

萧宴碰了一鼻子灰,敲了敲窗户,“我错了。”

里面没有应答,萧宴叹气,平心静气地将一盘子水果?都吃了,等到夕阳离开水平线后又敲了敲窗户:“秦姑娘,我真的错了。凌王乖巧又听话,你说东,他不去西。”

违心的话说完后有些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