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日升到日落,书房里的光影从明亮过度到暗淡。江蓠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望着日落余晖怔怔发呆。
两份文件凌乱地叠在地板上,晚霞的光投过来,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信息声响。江蓠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怔愣良久,才眨了一下眼睛。
她回过神动作迟缓地拿起手机,看见了蒋鹿衔发来的信息:我订好了位置,你收拾好就过来。
留言下面是他们常去的米其林餐厅的定位。
江蓠目光落在上面良久,一股尖锐的酸涩感陡然冲上鼻腔。再留在这里,她可能会压制不住心头出离愤怒的情绪。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坐了太长时间,腿麻得几乎动不了。江蓠双手撑在桌边缓解不适,低下头看见了手腕上的链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蒋鹿衔如果认真起来是深谙揣摩人内心的。只要稍微做一个不痛不痒的举动,就可以让她解除防备。
他大概也认为她真是没出息。
江蓠一把扯下手链扔回盒子里,原封不动的装好。接着又把那两份文件放回保险箱。
做完这些,她冷着脸走了出去。
手机断断续续开始进祝福信息,她没有心情去看。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拿上包便出了门。
城市星光璀璨,正是下班高峰期,到处都是繁华喧闹的景象。江蓠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脑海被那些复杂的条款挤满。
忽然想起昨晚她还对蒋鹿衔说:我嫁给你只因为这个人是你。
现在,那两份文件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巴掌,不留余地的照着她的脸扇过来。
江蓠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车窗打开,她紧紧握着方向盘用力踩下油门。眼前一切好像都变得虚无。风涌进来扑到脸上吹乱发丝,也慢慢卷回了她的理智。
街边景色有些陌生。她不知道自己开到了哪里。看到便利店,她停好车,走了进去。
商品错落有致地摆在货架中,江蓠买了零食和啤酒。最后在结账的时候又加了几包烟。站在柜台边给辛以彤发了信息,说自己一会儿到。
拿上东西出门,竟远远看到了赵星泽。
他穿着夹克牛仔裤,打扮得很随意。侧着头正跟身边的男人聊天。
赵星泽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眼中些许惊讶。随即同朋友道别朝江蓠走了过来。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怪他会觉得意外,这里离蒋家住的地方南辕北辙。
江蓠晃了一下手里的袋子,“来买点东西。”
赵星泽点点头,随即笑了一声:“早知道会遇上你,我就把礼物准备好。”
早些时候他发才发了祝福信息,不确定她看到没有,总之是石沉大海。没想到就遇上了她。
远处的大屏幕亮起,LED灯光投射过来。江蓠笑了笑,那抹笑容十分清淡,意味未及眼底。
赵星泽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总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你一个人过来的?”
“跟朋友约好了。”
他一顿,点点头。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来人往,短暂的沉默后,江蓠缓缓开口:“我想知道你上次为什么会那样问我。”
“什么?”
她用力捏了捏车钥匙,“我跟蒋鹿衔合不合适。为什么会这么问?”
路灯昏黄,光线穿透树枝落下来,打下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站在那里波澜不惊地望着他,清澈的眼底蕴含着令人读不懂的情绪。
赵星泽心头微微一颤,沉默良久才斟酌地开口:“因为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在一起。”
“原因呢?”
他薄唇动了动,最后撇开脸,“我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江蓠十分想问他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也许是心里作用,现在想来她总觉得赵星泽是在给自己递信号。
可是这样的冲动短暂涌上几秒,理智便立刻回笼。
这是她跟蒋鹿衔之间的事,不应该迁怒任何人。就算赵星泽知道些什么,他都可以选择不告诉自己。人生在世,谁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而且按照常理,蒋鹿衔才是他的亲人。
江蓠忽然就释然了。轻轻勾了一下嘴角:“谢谢你,我走了。”
——
江蓠上车后看了一眼手机,有两通未接电话,都是蒋鹿衔打来的。她抿了抿唇,随手把电话丢在副驾驶。
到了辛以彤的住处,一进门江蓠就感受到了难言的温馨。大概是以为她来过生日的,辛以彤特意把家里布置了一番。
墙上挂着可爱的“happybirthday”标语。四周摆满了造型精致的蜡烛。小餐桌上一个八寸蛋糕,亭亭玉立的小公主笑得甜美。
心头微酸,她趁脱鞋的功夫压下眼中的热意。
“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准备好这些的?”她若无其事地问。
辛以彤摊手,一脸嘚瑟,“姐这么神通广大,想要什么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
两人围桌坐下,辛以彤将寿星帽子戴到江蓠头顶,而后点上蜡烛,“快许愿。恭喜你这丫头又长了一岁。”
江蓠双手交叉,抵着下颚闭上眼睛。然后跟辛以彤一起吹灭蜡烛。
零食啤酒摆了一桌,辛以彤懒懒地靠着沙发,仿若不经意地问道:“昨天晚上还好吗?”
“嗯,我回去就睡着了。”
昨天她身心都感觉十分疲倦,洗完澡躺床上很快就睡过去了。半梦半醒间,感觉一双温热的唇吻上了她的额头。那感觉似真似幻,醒来时还有一种真实感。
可是后来想想,整栋房子能对她做这件事的人只有蒋鹿衔。而他这个人,不可能做出这样温柔的举动。
“这样。”辛以彤点了点头。
实际上她想问的是昨天他们有没有吵架,但随即一想这问题过于隐私就作罢了。
不过凭借见过的这几面,辛以彤对蒋鹿衔的印象就是一个纯种逼王。如果继续用这种死人脸对江蓠,早晚有一天火葬场。
她们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夜色渐深,江蓠越来越精神。
她随手捞过一个抱枕,“我们找个片子来看吧。”
辛以彤起身去搞设备,注意到江蓠身边已经放了两个空酒罐。想起昨天的惨状,心立刻提了上来,“小祖宗我看你还是少点喝吧。不然蒋总会把我这里夷为平地。”
江蓠唇边笑意变淡,举了举手里的酒:“啤酒喝不醉。”
“行行行,你是寿星你最大。”
辛以彤蹲在电视柜前乱翻一通,最后翻出一个很老的片子,“找不到其他的,楚门的世界行吗?”
江蓠点头,“什么都行。”
电影开始播放,出场楚门意气风发地跟朋友打招呼。老电影很有年代质感,江蓠身子向后靠去,啤酒罐搭在膝盖上。
电话突然响起,是蒋鹿衔专用铃声。江蓠一顿,随手挂断。
没过几秒又响了。辛以彤的视线被吸引过来,她看着江蓠目不斜视地接起电话。变幻的灯光打在脸上,忽明忽暗间她眼底情绪瞬息万变。
“怎么还没过来?”蒋鹿衔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我没说要过去。”
那边沉默一瞬,嗓音微冷,“你什么意思?”
江蓠笑,只是笑意太浅,还来不及捕捉便消失不见,“我不想跟你吃饭行吗?”
说完,直接关了机。
电影继续播放。辛以彤沉默地帮江蓠开了一罐啤酒。
江蓠仰头喝下一口,轻轻咳了几声。她抬起手拢了拢头发,声音里带着似是而非的怜悯:“你说楚门是不是很惨,生下来就活在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里。”
从他出生开始,身边所有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他的朋友亲人同事等等所有一切都是照着写好的剧本在表演。
辛以彤扭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他不想清醒过来,也许还会这样幸福下去。”
江蓠垂下眼眸,语气里有几分低迷:“可是那些人对他的好也都是假的。”
其实喜剧的内核往往是个悲剧。有时候观众觉得好笑的事发生在主人公身上却很悲惨。
辛以彤说:“还好只是电影。”
江蓠望着反射在地板上的光影,不由想起跟蒋鹿衔去民政局领证的情景。
为了能拍出好看的合照,那天她很早起床,特意让辛以彤帮她画了一个漂亮的妆。在民政局等蒋鹿衔来的时候心里仿佛藏了一只小兔子,总是不停地扑通。
他们没有特意挑日子,却很巧的碰上了五月二十日。还被摄影师调侃会挑时间,因为拍完照片刚好是十三点十四分。
楚门是别人为了骗他而编造了一个世界。她则是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境。
而现在,梦该醒了。
演到了好笑的剧情,辛以彤被逗得哈哈大笑:“江蓠你看……”
转过头,话声戛然而止。
江蓠睫毛濡湿,正抱着膝盖无声在哭。
辛以彤吓了一跳,连忙紧张地问:“你怎么了?说话啊,别吓我!”
江蓠吸了吸鼻子,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就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辛以彤抽了几张纸帮她擦眼泪,温柔说到,“什么事都不用怕,天塌了我也陪你一起扛。”
江蓠深吸一口气。拿过纸巾把眼泪擦干,又一口喝尽了一整罐啤酒。等情绪稳定下来,才决绝地开口:“你们公司法务部的人明天借我用一下。”
“你这是要……”
“我想离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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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璀璨的街灯渐次亮起。将这座城市映得色彩纷呈。
蒋鹿衔独自坐在米其林餐厅里,一脸冷若冰霜,身上的低气压让他与轻快的氛围格格不入。
江蓠的态度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看来一些示好行为根本没有必要,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需要缓和。原本两头紧绷的橡皮筋,如果有一方示弱,那么另一方就会失控。
显然江蓠目前就处于这种状态——
不知好歹,恃宠而骄。
蒋鹿衔面色冰冷地起身,走出餐厅。
到家时正遇上阿姨准备回家。蒋鹿衔下车,开口叫住她:“太太回来了吗?”
“还没。”阿姨摇头,随即想到什么又说到,“不过她下午出门的时候脸色很差。不知道是不是酒还没醒。”
江蓠离开家的时候脸色很白,神情好像也有些恍惚。整个人看起来心不在焉,叫了她几声都没有反应。
她不放心追出来,看见车子飞快开出院子,扬长而去。
蒋鹿衔声音清冷:“不用管她。”
玄关处留了一盏壁灯。偌大的空间里寂静无声,空荡得令人心烦。蒋鹿衔上楼推开房门,一片漆黑。只有门口的地板上映着他斜斜一道身影。
眼色又沉了几分,他甩上房门转身去了书房。
脱掉西装,随手抽掉领带。他走到窗边点上一支烟。
天空像一块黑色幕布,零碎星光镶嵌在上方。盈盈灯光下,秋千安静地架在那里。缭绕的烟雾沾染眉眼,蒋鹿衔想起江蓠坐在上面的模样。
长裙随风飘动,笑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一支烟抽完,蒋鹿衔走到办公桌旁坐下。随手打开台灯,蓦地看到原封不动的礼盒。
他眯了眯眼。沉吟几秒,丢进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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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觉得这一晚过得比来了一个星期大姨妈还累。看完电影后,她和辛以彤先后洗完澡便准备休息。江蓠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左思右想后跟辛以彤借了电脑。
已经凌晨一点多,辛以彤困得睁不开眼。也没管江蓠这么晚用电脑干什么,随手一指便躺在床上睡过去了。
江蓠关掉房间的灯,抱着笔记本坐到沙发上调出文档。屏幕的光亮有些刺眼,她看着空白的文档发呆了很久。直到电量不足的提醒冒出来,她才恍然惊觉,考虑良久后打下了三个字——辞职信。
第二江蓠很早就醒了。脑中混沌,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她睡眼朦胧地躺在床上,看见辛以彤站在床边,手里捏着辞职信:“你真考虑清楚了?”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凌乱的发丝,神情恹恹,“现在几点了?”
“刚七点。”辛以彤哎了一声,“不是,我问你话呢!真不干了?”
“想换个环境。”留下这句话,江蓠起身去了浴室。
等她身影消失,辛以彤把信翻过来随意扫了几眼,而后嘟囔一声:“男人该换,就是工作可惜了。”
江蓠洗完澡,HT的律师送来了离婚协议书。她把每一项都认真看完,回房间换了一身职业装。
大概是心里有事昨天没有睡好,她脸上没什么血色。
辛以彤一把将她摁到座位上,“你就准备这么过去?”
江蓠抬眸:“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这模样像极了为爱伤神,憔悴不堪。”
辛以彤最看不惯她这仗着自己底子好就乱来的模样。他们造型室接待的哪一个人,不是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搞出一个满意的造型。
辛以彤当即抓了江蓠过来,用最快的手速给她上了眼影腮红还有唇釉,没涂睫毛膏是因为江蓠自带特效。她边化边磨牙:“我给你化个女王妆,震死他丫的。”
江蓠着急到:“差不多就行了。”
辛以彤哼了一声:“我的字典里只有最好和更好,从来没有‘差不多’。我告诉你,姐姐绝对不会让你素着一张脸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江蓠哭笑不得:“可是这样我会迟到欸。”
“都要辞职了你还管那个做什么。”辛以彤没好气地嘟囔,“你自己看看有几个女人像你这么懒?”
江蓠不敢插嘴。
一个小时后辛以彤终于放了人。看着江蓠那张精致的小脸,满意地掐起腰,“就这模样,和尚见了都要还俗。”
江蓠看向镜子。
辛以彤技术很好,妆不厚重,但是强调了她的眉眼山根。增添了她脸部的立体感,看起来高贵冷艳且气场十足。
辛以彤放下口红,语重心长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与男人谈判最忌讳的就是突然心软。如果再来一次,你可能永远站不了上风了。”
江蓠垂下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
她在蒋鹿衔面前,似乎从来没有占过上风。这样看来,他是不是始终觉得自己很好欺负?
——
离开辛以彤家,江蓠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准备直接去蒋氏。
出了大门,一道颀长身影进入眼帘。
蒋鹿衔一身名贵的定制西装,身子斜斜倚在车边,指间夹着一支香烟。
他表情淡漠,日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被映成了琥珀色。目光透过玻璃落在江蓠脸上,眼底冰冷看不出情绪。
看到她的车开出来,他没有动。似乎在等她主动下车。
江蓠冷漠收回目光,一脚油门踩下,车子扬长而去。
蒋鹿衔脸色阴沉,掐灭烟,冷着脸上了车。
到了公司,江蓠下车快步走向电梯,手腕突然被握住。
“谈谈。”
蒋鹿衔从后面追上来,声音清冷,面色紧绷。漆黑眼底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江蓠抽回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时间,“我早上有个会,结束后去找你。”
说完不等他回应,径自上楼。
江蓠不在乎什么晨会,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LOVELIEN这个节目是她亲手带起来的,她想在离开之前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也算是有始有终。
散会时在走廊里遇见了蒋晗。平时两人在工作上是王不见王,偶尔她搞个什么小动作,江蓠也都得过且过。
蒋晗被涮的这口气似乎还没散,冲着江蓠阴阳怪气:“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又靠蒋鹿衔拉回一笔赞助。你这策划当得可是真轻松。”
江蓠抬着下巴,若有似无地牵了牵嘴角:“听说王总投了你的选秀节目?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不要到时候数据太难看让人家赔成底朝天。”
蒋晗眼含讥讽,“王总撤资是他有眼光。江蓠,做人忌讳锋芒毕露,你不会嚣张太久的。”
“受教了。”
回到办公室,江蓠坐在皮椅里发了会儿呆,回过神瞄到辞职信。小家伙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已经被冷落了一早上。
江蓠咬了下舌尖,把信抽出来又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塞回信封中,给蒋鹿衔的助理打了个电话。
确定他现在有时间后,江蓠起身去了总裁办公室。
八十八楼的高层,相比下面要安静许多。装潢的风格是低调奢华的简约现代风,利落的线条和单调的黑白灰很符合蒋鹿衔的气质。
松软的地毯铺了一路,江蓠沿着走廊行走。先是经过了总秘书办,而后是特助办公室,接着走到了最里面的总裁办公室。
这会儿办公室大门紧闭,助理尽职尽责地站在门口。
“方助理。”江蓠同他打招呼。
“江策有事找总裁?”
江蓠点点头,看了大门一眼,“现在可以进去吗?”
方磊伸手为她打开门:“请进。”
厚重的大门一开,明亮的光便顺着大片的落地窗涌进来。两百来平的办公室被划分成几个区域,休息室的门紧紧关着,蒋鹿衔正坐在右侧的办公区看文件。
江蓠捏紧文件夹走进去,脚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闷响。蒋鹿衔西装笔挺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漆黑的眼底遥遥看着她,静得几乎没有情绪。
江蓠泰然自若地拉开椅子坐下,身子适闲地往后一靠,坐成双腿交叠的姿势。
“你说要谈一谈。”她慢条斯理地放下文件夹,唇边牵起轻微弧度,“你想谈什么?”
蒋鹿衔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面前的文件夹。沉默地放下钢笔,身子向后靠去。
两人无声对峙,几秒后江蓠轻轻点了下头。
“既然如此,那我先说吧。”
蒋鹿衔蹙起眉头,看她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许是今天的妆容与平时不同,让她言谈之间多了几分锐利。杏眼不见风情,化作一滩清冽池水。波澜不惊,也淡漠冷静。
他沉声开口:“你想说什么?”
江蓠沉默片刻,打开文件夹,把辞职信递过去,“我要辞职。”
蒋鹿衔淡淡一瞥,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不是给你闹的地方,最好有点分寸。”
“我用这种事闹你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江蓠笑得嘲弄,“威胁你给我谋一个更高的职位?”
蒋鹿衔拧眉,眼底生出一丝恼意,“你不如直接说你闹了这么久,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从她走进这道门起,他神色始终一派淡然。仿佛认准了这是他的地盘,而她势单力薄根本跳不起什么水花。
那几张薄薄的纸赫然宣告着他的罪状,但即便如此,这个男人还是这样气定神闲。
仿佛错的不是他,而她在无理取闹。
既然如此,其他不必赘述。江蓠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了几下,言简意赅到:“那我们就来商量一下离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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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蒋鹿衔仿佛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慢慢的,他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变成了然,最后看向江蓠的眼神充满了嘲弄。
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扶手,双手交叉置于身前。举手投足间皆是冷静自持,仿佛她的话没有一丝的影响力。
待心中那股意味不明的焦躁渐渐退散,他终于洞察到江蓠的意图。不咸不淡地闹了两天,今天终于开了个大的。
“就为了标书的事,值得你闹成这样?”
他平时懒得在一些事情上费心思,但也不是不能哄人,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妻子。只是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度,超过了他便没耐心再去扯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蓠从文件夹里抽出离婚协议书,扔到他面前。
蒋鹿衔瞥见离婚协议书的字样,眼里终于有了波动。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没有去看里面的内容,只是冷冷道:“我以为之前的误会已经解开了。”
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
江蓠从食盒里拿起一颗薄荷糖,拆开,慢悠悠放进嘴里。语气放松得像在跟他聊天一样:“这份离婚协议书是我连夜找律师拟定出来的。我们之间没什么纠纷,我要的大部分都是我的婚前财产。其余零零碎碎的一些银行存款和房产是你给我的聘礼。这个我就不还了,你应该也不会收。至于其他的,你给不给都无所谓,对我来说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
到此蒋鹿衔终于知道江蓠是有备而来。她把一切都算好了,冷漠的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仿佛他们之间只剩下利益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心口渐渐有些憋闷,蒋鹿衔放下交叠的双腿,换了个姿势坐。语气嘲弄:“提出离婚,你竟然什么都不要?”
薄荷糖慢慢融化,辛辣的味道充斥在口腔,却让她的大脑无比清醒。江蓠顿了顿:“总归相识一场,希望我们好聚好散。我不是在开玩笑,希望你能正视这件事,而不是把这一系列行为当成是威胁。”
蒋鹿衔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冷冷反问:“你不就是在威胁我?”
“我不过是个工具人,何德何能可以威胁到你。”
“你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
江蓠沉默下来。让她自己复述那些东西等于让她再一次把自己放到称上,论斤论两地标出价码。
她垂下眼眸,握了握掌心,“我看到那份遗嘱了。还有你对我的调查。”她眼色极淡地笑了一声,“想不到我这么有价值,能帮你换回整个蒋氏。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我很荣幸?”
到现在她还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谬。何年何月了还有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事情发生,而她竟然是女主角。
蒋鹿衔一时间没说话。良久,抬手扯了扯领带。他声音低沉又无比平静,透着令人彻骨的凉薄:“我想要蒋家,你想要我,我们各取所需,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说完后他想就老爷子搞出来的鸟事多解释几句。比如前因后果,比如他也产生过挣扎。但事已至此,再怎么解释也是苍白的。他必须要蒋氏,别无选择。而对于江蓠甚至于宋家,他自认没亏待过他们。
宋家想要生意他可以帮,江蓠想要任何东西他可以眼也不眨地送上。他仁至义尽。
“各取所需……”江蓠有些失神地呢喃着。
她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千斤巨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怎么捂都捂不热。
她想大概蒋鹿衔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嫁给他的。是她太贪心,明明他早已经说过自己没有心,她还是抱着他会爱上自己的想法,希望与他共度余生,得到他的人以后还妄图贪恋他的心。
现在这种局面,再去纠结他有没有喜欢过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那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悲和可笑。
江蓠紧紧抿了下唇,冷漠地说:“两年期限到了,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不需要我了,而我也没办法在知道这件事后跟你继续生活下去。我仔细看了那份遗嘱,上面写得很清楚,老爷子当初给孙媳妇转让了百分之十的股权,我当时只意思意思跟你要了三成。在没离婚之前我还有权利从你这里收回。到时再转让给别人,那就真的会威胁到你。”
蒋鹿衔脸色寒得像结了冰。他下颚线紧绷,声音低得像是没有温度:“你确定非要跟我撕破脸?你考虑清楚,即便跟你结婚是我目的不纯,但你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有蒋家这层光环,你的整个家族也跟着得利不少。如果你选择离婚,蒋家不会再庇护你。”
“我如果想跟你撕破脸就不会选择协议离婚。大可以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到时你和蒋氏都会成为上流圈子的笑柄和谈资。”
蒋鹿衔笑得讥讽:“何必把自己说的这么深明大义。说到底你不过是在为自己被蒙在鼓里感到愤愤不平。蒋夫人的位置已经给你,这还不够?”
“我承受不起。”江蓠心灰意冷,“相信蒋家人十分乐意听到这些消息。你不如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提议,真闹起来元气大伤的不会是我。”
蒋鹿衔沉默下来。他不是没想过江蓠知道遗嘱的事,猜到或许她会大闹一场,耍耍脾气。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她像是他的敌人,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时间仿佛凝滞下来,气氛压抑到空气好像都不再流动。蒋鹿衔垂下眼眸,沉沉望着面前的几张纸。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变成我的敌人。”
“只要你同意协议离婚,我可以不是。我们会变成没有关系的陌生人,自然谈不上是敌是友。”
离婚协议书一式三份,江蓠利落签完,神色平静地等蒋鹿衔动笔。
天空碧蓝,云影缓慢地移动着。被遮住的光浅浅露了出来,照进室内,在江蓠身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金色。
见他迟迟不动,江蓠顿了顿又加一句:“你如果舍不得,聘礼可以收回。”
她精致的面容上几乎没有表情,水润的眼底仿佛冰冷的湖水,冷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桌上三份一模一样的文件等待他的签署。
蒋鹿衔脸色冷了冷,拿起笔快速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遒劲有力,笔锋凌厉得近乎穿透纸背。她说得对,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没有了后顾之忧。期限已过,她没有了价值。
“记得把辞职信一起批了。”江蓠收好其中两份协议书,又提醒一次:“明天九点民政局见。”
说完痛快利落地走了出去。
蒋鹿衔看着门在眼前缓缓合上,僵在位置上宛如雕像一样良久都没有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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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蒋氏出来,江蓠给辛以彤打了一个电话。得知她的东西已经全部搬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晚上她直接开车去了暂时的住处。
这处房产是她买的第一套房子,一百来平的两居室。大学毕业后只住了两个多月,嫁给蒋鹿衔后就搬去了蒋家别墅,此后一直也没人住。所以房子还是崭新的。
辛以彤找的人非常靠谱,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东西也都是按照她的习惯放置。明天还有事情要办,江蓠吃完饭简单洗了个澡就睡去了。
一夜无眠,第二天江蓠早早起来,简单化了妆换身衣服就去了民政局。
江蓠下车往正门方向走的时候,蒋鹿衔也刚停好车。他漆黑的目光落在江蓠纤细的背影上,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钝痛。
他蹙了下眉头,忽略那点意味不明的感觉,沉沉开口:“你来的倒是挺早。”
江蓠转过身,看到了一身正装的蒋鹿衔。
剪裁得体的高定西装,G家定制领带,意大利手工头层牛皮皮鞋。钻石袖扣低调地散发着微光,手腕上一只限量铂金手表。
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买民政局的。
江蓠收回目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早点结束大家都省心。”
蒋鹿衔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锋利的下颚线也紧紧绷了起来。他卖动长腿几步走到她身旁,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昨天没回去就是想再给彼此考虑的时间。如果你十分介意这件事,我可以道歉,没必要非闹到不可收拾。你和我离婚完全弊大于利,而且这对宋家来说得不偿失。”
江蓠抬起头,目光定定落在他脸上。以往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少聊到婚姻和感情上面,以至于她被假象蒙蔽。
现在想来,蒋鹿衔在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温柔,大概与感情无关。那是一种在气氛烘托之下就会下意识产生的举动。
比如他有需要的时候。他会格外耐心,会让她也有一个美好的体验。但是这与是否对她有感情没有关系。他做任何事都喜欢步步为营,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预期。
所以到现在,他觉得她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认为用一个稀有的道歉就可以粉饰太平挽回一切。
江蓠终于明白,他不是渣,应该说不是有意的渣。而是一种感情缺失。他不会喜欢人,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做些什么,更不懂得在男女的感情之间有些事发生了便是无法挽回。
那天在发现遗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物化了,甚至到现在还记得那种伤心难堪的感觉。
可是现在,她觉得蒋鹿衔比自己更可怜。
往后余生,他可能继续活成一个冰冷的机器,体会不到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
她的眼神含着一种蒋鹿衔无法理解的悲悯。他心头巨恸,不由沉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江蓠想告诉他:你没有办法离开蒋家,但我不是。世上男人那么多,我为什么要跟你绑在一棵树上?
但一想到就要离婚,她懒得再费唇舌。她面色平静地往前走,“谢谢了。你的施舍可以留给有需要的人。”
说完,她挺着脊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