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瑶终究是体弱,加上才刚刚产子力虚,没跟秦晞说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母子俩一大一小,两张眉目略有相似的睡容看得秦晞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
从前他身边只有一个因意外而诞生出来的孩子,他本人对那孩子也没有多少亲近喜爱的情绪。
秦晞小心放好床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他不是个会晓得要为旁人考量的性子,但岑瑶为自己带来的,那种十分怪异,却也并不显得讨厌的亲近感让秦晞忍不住站在女儿的角度,去细思她所经历的这场磨难。
越是想。
秦晞就越想把齐家那对狗男女拖进地里活埋。
但这远远不够。
岑瑶的身体并没有修行的资质,这也就意味着秦晞并不能让女儿在这个世界打好基础后再将她带进太虚仙境里去,虽然秦晞并不介意用他人生里短短百年时光来陪伴这个自己亏欠良多的女儿,但无论是以他个人的性格,还是站在父亲这个身份的角度而言。
秦晞都希望岑瑶可以变得坚强起来。
“相父,可要朕下旨命齐老将军与齐家二郎入宫?”皇帝看着天边逐渐亮起的晨光,再过不久就是早朝了。
他摸不清秦晞是否会愿意再度站到朝堂之上。
秦晞活着时,无论对国朝还是皇帝,都是如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他死后那些被弹压下去的宗亲世家又开始蠢蠢欲动,皇帝将那些家伙狠狠敲打过几次,才真正把权柄握入手中,如今皇帝大权在握,他也很想为自己的相父撑一回腰。
而且若是早已死去的“岑阁老”突然又在朝堂上出现,不管怎么想,那画面一定都会非常非常有趣。
小皇帝搓着手,十分地期待那些大臣——尤其是齐家人——在看见相父之后的表情。
秦晞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多谢陛下体谅微臣,微臣只想求一道替小女休夫的旨意。”
“休、休夫?!”皇帝猛地凑到秦晞近前,脸上没有这个时代男子猛然听见如此出格之事时的震惊不耐,反而兴致勃勃,“这是岑师妹自己的意思?”
“岑阁老”是他的太傅,那他叫岑瑶一声师妹也无不可。
“这是我的意思。”
在秦晞看来,单单和离是不够的,必须让天下人都知道,是那姓齐的品行不端忘恩负义,才会被自家女儿抛弃。
而他的乖乖宝贝小棉袄没有半分过错,要怪就怪齐宏博自个儿作死。
至于齐家的名声,齐家其他人是否会被齐宏博所牵连都已经在秦晞的考虑之中,他就是要牵连得越广越好,最好齐家所有人都别想再光明正大地做人了。
要不是还想留着齐家人来磨练岑瑶的心性,秦晞现在就能直接打上门去。
“弹劾齐老将军治家不严的奏章微臣已经写好了。”秦晞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奏折,在成为小皇帝的太傅之前,他在御史台呆了一年,如今再度捡起弹劾人的技能也算熟门熟路。
皇帝直接接过奏折,快速从头读到尾,读完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奏折里秦晞不但怒批齐宏博齐母谋害正室,更是把身为一家之主的齐老将军一辈子的脸皮撕下来丢在地上使劲儿踩,甚至从家事上升国事,直冲着让齐家人遗臭万年的方向去了。
皇帝顺着秦晞奏折里的思路想下去,发现自己甚至能根据这个折子把在边疆领军的齐家大郎也一杆子捣下来......
他嘴角不停抽搐,又见秦晞从另一边的袖子里掏出一卷已写好了的:“这是微臣拟好的诏书,请陛下过目。”秦晞当首辅的那几年,替小皇帝拟圣旨的工作也是做惯了的。
皇帝这回没仔细看,而是把诏书递给等待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手里,叫他赶紧把诏书裱好,待会儿直接在大朝宣读。
眼见皇帝如此上道,秦晞对这个弟子更加满意了些。
他也曾想过,若是皇帝有拦着自己,不愿自己为女儿伸张的意思,那秦晞倒也不介意换个听话的傀儡当皇帝——不是重新换个好掌控的人当皇帝,而是把皇帝的魂魄打散,将其肉//身制成傀儡。
不知不觉间保住自己一条小命的皇帝眼里满是即将搞事情的兴奋。
齐家宫中有贵妃,军中有齐大郎,朝堂上又有齐老将军。
让皇帝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几年来对他齐家太好,让他全家都开始飘起来了。
这一道圣旨下去,不仅仅是为了给相父出气,更是对齐家的试探和打压。
如果齐家乖觉,倒也不是不能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皇帝瞬息之间思绪万千,他毕竟还要顾忌到齐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而秦晞就没有想太多,已经开始默写岑瑶出嫁时的嫁妆单子。
岑瑶是他的独女,出嫁时几乎带走全部岑家家财,单单铺子田庄每年的出息,就能养活整个齐家,更不必说岑瑶嫁妆里那些古籍孤本,古董首饰了,随便拿出一件都是万金之物。
然而在秦晞附身到这具化身身上之前,他观察齐家时赫然发现自家女儿的东西竟然大半都被齐宏博这个吃软饭的拿去养外室了;还有另外一般则是被齐母打着孝顺的名号从岑瑶这儿强行拿走......秦晞又气又心痛,气的是齐家欺人太甚,痛的是自家的傻丫头竟然如此不知自保。
他越写越气,笔杆被捏得粉碎。
已经换好朝服的皇帝看过来:“相父莫要为那等小人气恼。”
曾经备受信任的齐家众人在皇帝这儿不过一个晚上,就从宠妃能臣变成了表面一套背面一套,需要敲打防备的小人奸臣了。
皇帝本能地更信任秦晞,见他恼恨至此,瞬间也不觉得那份弹劾齐家的折子过分了,而是感同身受地认为这么黑心烂肺的家伙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相父可要随朕去早朝?”皇帝仔细观察过,自家相父不但身体冰冷,而且心跳脉搏与呼吸一应全无。
他被秦晞拒绝一起上朝的邀请后忍不住又把那份奏折掏出来仔细看了看,心想若是自己死后女儿被夫家如此欺辱,那自己多半也会被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呸呸呸!!他还没女儿呢!!
皇帝揣着折子上朝去了。
秦晞写完嫁妆单子,交给在一旁等待的袁太监:“劳烦袁大伴替我父女往齐家索要、清点嫁妆。”
他这化身与原本的宗族早已决裂,曾经的同窗好友天南地北地去了,死前又将所有东西都上交给了皇帝,如今在不动用道法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借皇帝的势。
将事情一件一件安排好。
秦晞又坐在偏殿的外间等待岑瑶苏醒。
期间才刚出生的那只奶娃娃醒过一次,宫女为了免得他会打扰到岑瑶休息,于是将其抱了出来。
生平没抱过几次小孩的秦晞盯着小襁褓不知为何心念一动,叫住那宫女,自行抱起了外孙。
小家伙并不怕外祖身上冷冰冰地没有温度,反而在秦晞的臂弯里止住哭声,小嘴张着“啊呜啊呜”地哼哼两声,蹬了几下腿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伸手抓住秦晞的头发。
“呜嗷呜!”吐了个奶泡泡。
小家伙比足月而生的那些孩子要瘦弱许多。
同他的母亲一样,没有修行的资质。
这个世界里别说修士,连会内家气功的武者都没有,所以秦晞对他们母子俩的身体情况也不算意外,他小心地把自己的长发从外孙手里救下:“等你娘醒了,叫她给你起个名字,她为了你受了很大的苦,你以后可别被你那糟心的老爹三言两语就给拐走。”
小奶娃呜呜嗷嗷根本听不懂自家外祖在说什么,而是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
室内的岑瑶一醒便听见孩子的笑声,与前一次醒来时混混沌沌的状态有所不同,这下子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没有死,不但没死,而且在几年前去世的父亲也回来了!
有父亲做主,自己就能放心地带着孩子回齐家去了。
秦晞听见响动抱着孩子进来。
岑瑶被宫女扶起坐在床上,她表情激动:“父亲。”
秦晞走到床边。
“太好了,您还活着!”岑瑶用手帕压压眼角即将沁出的泪水,又要说什么。
秦晞先她一步开口:“既然醒了,先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对对对,要有个名字把孩子的魂魄拴住,才能不被阎王老爷收了去。”岑瑶一下子就忘记自己方才想要让父亲为自己做主的念头,她收了眼泪笑逐颜开,“齐家这辈子该是‘达’字辈,大名的事最好还是要他父亲祖父做主,女儿先替他起个小名叫着......父亲?”
沉浸在喜悦中的岑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秦晞的不悦。
她脸上的笑容停滞。
秦晞叹了一声,摇摇头,随后整肃面容:“我已向陛下请旨,允你二人分开。”他没说是休夫,怕吓着本性有些软弱的女儿。
岑瑶生来没有母亲,秦晞的化身忙着科举,与宗家决裂,到了后来又要给先帝带孩子,对自己女儿的关注实在不多,带着岑瑶长大的是一位老嬷嬷,那老嬷嬷脾气温和,又总怕主家的小姐会在自己手上出问题,所以就总是带着岑瑶刺绣,又因岑府没有当家的女主人,别家就算有宴请也很少会想起岑瑶这个待字闺中的小姐。
岑瑶就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长大,到了该谈婚事的年纪,秦晞的化身才想起来叫人带她出门。
结果就这么被齐宏博给轻易欺骗了,嫁进一滩烂泥里。
是以秦晞在面对岑瑶时悔愧皆存,又想狠狠训她一通,叫她明白齐家不是个好去处;却又舍不得严厉管教险些失去的女儿。
要知道。
皇帝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因为他抄书抄得稀烂而被秦晞用板子狠狠揍过。
“父亲,为何要让我与夫君和离?我、我不能......孩子,孩子也不能没有父亲啊!”岑瑶一着急又要哭出来。
秦晞耐着性子小心安抚她:“瑶瑶,你且听为父说。”
他印象里的岑瑶一向是个乖巧又安静的孩子,很少会给其他人添麻烦。
岑瑶闭嘴点头,双眼中眼神依旧悲切。
“齐家这些年如何待你,为父都已经查清楚了。”秦晞沉稳醇厚的嗓音渐渐抚平了女儿激动的情绪。
岑瑶头一年嫁进去的时候,齐宏博还愿意看在首辅岳父的面子上装装模样,与岑瑶也是如胶似漆地好过一段日子的,但后来某一天他说军中有事,便出门了几个月,回来之后虽然依旧敬重岑瑶,却没了追求与新婚时的那股子热乎劲儿。
其实齐宏博那个时候是为了去将逃离临安的封玉怡给追回来,才对岑瑶撒谎说是出门处理军务,而后他与封玉怡一追一逃好几个月,经历各种话本子里的狗血桥段之后才成功把人给带回来。
秦晞将事情娓娓道来,而岑瑶只是在听到齐宏博欺骗自己时惊了一下以外,就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释然:“其实女儿知道夫君他在外面另有爱宠,但我身为大妇,本就不该骄妒,封姑娘若是想要离去,我不会阻拦,若她要入府,我也愿意给她姨娘名分的!”
岑瑶没有母亲。
所以她把那个对自己很好很热情的齐母真的当成母亲一样敬重。
齐母说她该服侍婆母,她便日日早起去齐母院中立规矩;齐母说她身为大妇该为夫家开支散叶,她也自己嫁人半年没有生育之后主动为齐宏博纳妾;齐母说把这个家交给她来当,她就主动献上嫁妆填补齐府公中亏空。
岑瑶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尽快融入夫家,得夫家人一声“贤惠”的称赞而已。
所以她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
她的夫君,她视作亲生母亲的婆婆,要与那个不愿入府为妾的封玉怡一起设局,陷害她与下人私通怀孕。
后来被软禁在山庄里的那段日子,岑瑶终于想明白。
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死了,自己没了娘家,没了依靠,也不能再在朝堂上帮助齐家什么,所以他们才会不再愿意继续当个好丈夫,好婆婆。
甚至是。
要她去死。
岑瑶心里凉得厉害。
但却依旧存有一丝侥幸,她像个在黑暗里找不到出路的小姑娘,下意识地想要去依靠父亲,想请他为自己在齐家找回应有的地位,而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与齐宏博和离,带着孩子离开的路可走。
她把所有的错误都往自己和封玉怡身上搂,总觉得是封玉怡魅惑了夫君,才让夫君与自己离心,而只要自己还有用处,夫君和婆婆就不会再一次地抛弃自己。
秦晞正是想要斩断女儿这天真而愚蠢的念头。
“今日是大朝会,陛下会在朝上命人宣读诏书。”秦晞的脸色沉了几分。
皇帝很会揣测他的心思,也很乐于重重地在齐家脸上甩一个巴掌。
岑瑶惊恐地望向父亲,挣扎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而秦晞眼疾手快地把怀里的奶娃娃塞进女儿怀里,岑瑶抱着孩子手足无措,又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生怕会摔了孩子,最后只能抱着孩子靠了回去。
“父亲,孩子不能没爹啊!”岑瑶着急喊道。
秦晞老神在在:“你可以再挑一个人嫁。”
“可是、可是有哪个男子会愿意娶一个带着孩子,与夫家和离过的妇人?”岑瑶望着怀里不知世事,转着眼珠冲自己甜甜地笑着的孩子,心中酸涩,险些落泪,“何况若嫁了旁人,我儿毕竟不是那人亲生的......”
“若非我及时赶到,这小子早没了性命。”秦晞毫不留情地戳破齐宏博对亲子与妻子的谋杀行径,“瑶瑶,你仔细想想,你带着孩子,回到齐家,深宅大院里,齐宏博真的会愿意保护你和孩子,而你,又有保护自己和他的能力吗?”
岑瑶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秦晞趁热打铁:“齐宏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你当真还敢相信,他会对这孩子心存父爱?”
“以前是我疏忽,没能好好教导你,这世上,养活一个孩子不容易,养死养废他,却不难啊。”
“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只有这么一个外孙,我手再长也难伸进别人家后院里去;若你二人不幸被害,为父纵然能事后叫齐家满门替你二人陪葬,但我的女儿,我的孙儿,终究是回不来了,瑶瑶啊,你舍得父亲受如此锥心之痛吗?”
岑瑶呆呆听完老父亲一通掏心窝子的说辞,她瞬间崩溃,抱着孩子不停地向父亲道歉大哭,怀里的婴孩也一起号啕,岑瑶又心痛地忍住眼泪去哄。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是女儿想岔了。”岑瑶双肩一抽一抽地,她哽咽说道,“女儿无用,一切皆听父亲安排。”她柔顺惯了,竟一点儿也没有要报复害得她险些母子俱亡的齐家众人的意思。
秦晞却不是个会手软的。
休夫的诏书会狠狠打齐家的脸,而那道弹劾齐府的奏章便是要压齐家的势。
他留齐家一命,为的只是在将来某一天,让岑瑶亲手把受过的委屈报复回去。
看着不停抹眼泪的岑瑶,秦晞在心中点点头。
还不是彻底地无可救药,待今后慢慢教导便好。
且先不提这对父女间的相谈。
在早朝上,皇帝先将秦晞弹劾齐府的奏章当众宣读,再将替岑家姑娘休夫的旨意公之于众。
年过六旬的齐老将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保养极好的一把雪白胡须不停地颤抖,他听清了皇帝的旨意,只觉得一瞬之间天旋地转,眼前直发黑,重重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回转过来,一双历目狠狠瞪向站在末尾的齐宏博。
站在群臣末尾的齐宏博此刻也恍然失神。
他最先想到的不是齐家今后名声都会毁于一旦,而是岑氏竟然真的从山上逃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斥责岑氏不守妇道胡言乱语,却在祖父刀剐一般的视线注视下醒过神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陛下!陛下请听臣一言。”
“岑氏因阁老亡故失心成疯,我们便送她出府修养,不知为何她会自行逃出庄子去,那奏章所言,句句皆非实情!”
皇帝脸上挂着笑:“哦?是么?”
他没叫齐宏博起来,而是将视线转向齐老将军。
齐老将军双眼气得通红:“岑氏有疾为何不命府医医治?!你们何时送她出府,为何不叫人先告知与我?!”
齐老将军与岑瑶隔着祖孙的辈分,与年轻守寡的齐母也不好多有来往,而他也是个不擅长打理内院事务的,只当是如自己儿媳妇日常回复的那样,孙媳妇和孙子一切都好,且还被这对母子给蒙在鼓里呢。
齐老将军喷了孙子一通,也跪下来:“望陛下明鉴!岑氏乃是微臣亲求的孙媳,是齐府的当家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慢待的啊!”
皇帝命人将齐老将军先搀扶起来:“老将军,你先来看看这奏折。”
齐老将军颤颤巍巍地从太监手中接过奏折,折子方一入手,他便察觉不对,待再翻开奏折,那熟悉的自己印入眼帘,他更是惊骇无比。
“这、这......”
奏折掉在地上。
老人家终究是年纪大了,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一下子轰得喘不上气,身体晃悠着摔倒了下去。
“祖父!”齐宏博膝行过来,却被皇帝命人挡住。
“来人,将齐老将军抬至后殿,传御医好生医治。”皇帝看了一眼身边的太监总管。
总管尖细的嗓音响起:“齐将军还不接旨?”
齐宏博跪在地上,一想到这圣旨中写的内容,以及打头那大大的“休夫”二字,无尽的羞辱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口。
他向来瞧不起岑瑶这个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然会在她身上受到如此大的屈辱。
齐宏博咬得板牙都碎了,才接过圣旨,喉头一甜,一口血瞬间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