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星束在无数轮回里重复思考着一件事——为什么他会被设定成反派。
原因就在他独一无二的“维纳斯之眼”。
他跟随游戏剧情见过许多人,无论是哪种精神系的超能力者,都无人能够超越他。
因此在游戏中,他无法被取代。
但如果他失去超能力,还能完成迷惑那两个天之骄子的任务吗?
那肯定是不能的。
之后一切可怕的事都不会再发生。
邵鹤侧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地上的小花都被吹弯了腰。邵鹤拿出手帕擦擦鼻子,对邵星束招招手。
“去,墙角坛子里的酱瓜给我弄一碗来。”
邵星束听话地朝墙角走去,在靠阴的地方就放着两个古旧得有点掉漆的坛子。邵星束先进了一旁的厨房里,拿出一个瓷碟和一双长筷子,再掀开坛盖,甩了甩上边沾着的水珠,倒扣在地上,再把封纸打开。
封纸一掀,里边就是洗干净,切成块,只放了盐,酱油,一点冰糖和切碎的小米椒、蒜、姜丝做成的酱瓜。酱瓜已经入味了,青白的瓜肉掉到浓厚的酱缸里,满满地镀上了酱色,甜咸味的酱香、米椒的辣味和姜的微呛让邵星束闻到的第一下,就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邵星束把酱瓜夹了一碟子,再把盖子重新盖好。邵鹤面前一暗,邵星束已经把酱瓜碟子放下,手里也端着一个空碗,用勺子在小茶几的粥煲上也盛了一碗白粥。
“不是肚子疼吗?”邵鹤夹了酱瓜放到粥碗上,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酱瓜太脆了,邵星束听着那爆开的脆嫩声音,忍不住也往嘴里塞了一块。
爽脆的口感加上甜咸的味道,邵星束连阿爷的话都来不及答,就先干为净。
“那就是瞎说。”邵星束呼噜喝粥。
邵鹤和邵星束一起把粥煲里的粥都吃了,那碟酱瓜也吃得干干净净之后,才满足地擦嘴。
“虽然我们家风自由,但你这是不是也太自由了点?”邵鹤掏了掏耳朵。
邵星束卖笑:“我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考虑了很长时间。我所拥有的超能力对我没有益处,我也知道没超能力的人会失去很多优待,但是社会里的普通人也不少,他们不靠超能力也能好好活下去,我也行。”
邵星束面上淡定,手指却紧张地揪着膝盖上的裤子。
“我要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邵鹤问。
“借钱,打工,干什么都干。”邵星束直视邵鹤,眼神坚定。
“你是不是吃亏了没让我知道?”邵鹤犀利发问。
“没……有。”邵星束目光飘忽。
过了一会,邵星束才见邵鹤像是被说服一样点点头:“洗超能力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反悔也还能安回去。”
邵星束刚要笑,就看到邵鹤从茶几脚下抽出了个东西,像是垫脚的纸张。
“就是我昨天去厨房找垫桌脚的东西,刚巧看到这个,”邵鹤慢条斯理地把纸张轻轻展开,“这好像是你上个月月考的数学试卷吧?”
“……阿爷,你听我解释。”邵星束看着卷面上鲜红的45分,咽了口口水。
“我不听,”邵鹤单手支着下颚笑道,“我会给你钱把超能力洗了,作为交换,你得考上重点大学,出社会工作,当上CEO,成为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不合我的气质吧。”邵星束虚弱抵抗。
“哼,数学只考45,”邵鹤打了个哈欠,从裤兜里掏出钱夹,“你将来要是变成家里蹲花我的退休金……”
邵鹤把银行卡用力摁在邵星束的手心,一字一句道:“阿爷,就让你再投一次胎。”
看着眼前慈眉善目像寿星公一样笑眯眯的阿爷,邵星束心底一阵发凉,觉着这话不像约定,更像什么强力诅咒。但他最终还是把银行卡收好,站起身弯腰抱住邵鹤。
“阿爷,谢谢。”
邵鹤看着这满八岁后就不撒娇的孙子,抬手拍拍他的后脑勺。
“自己任性还委屈起来了。”
邵星束不好意思的起身:“放心阿爷,我一定会学好。”
邵鹤狐疑:“真的?”
“不然还是给我找个家教吧。”邵星束说出心里话。
邵星束望着院门,打算往外走,被邵鹤叫住。
“去哪啊?”
“超能力者协会,”邵星束指着门,“把这事赶紧办了啊。”
“现在下午四点,他们早下班了,明天再去吧,”邵鹤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出去给我买瓶可乐回来,我要喝。”
“……只能零度。”
邵星束揉揉鼻子,推开宅门走了出去。他走到巷中,回望家门,忍不住雀跃握拳。
宅院之中,邵鹤把碗筷放到厨房里,粥煲也放到了水池里,就甩手走人。碗是不可能洗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邵鹤哼着小调朝正厅走去。
“铃铃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邵星束家正厅还摆着一台座机,但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挺少人会打座机电话了。邵鹤迈入正厅,一手在梨花木桌上的厚瓷茶杯里倒了杯凉白开,然后一手把座机的电话线给拔了。
“烦人。”
邵鹤喝了水,把杯子重重按到了桌上。手再移开时,那个厚重的茶杯已化作一小捧齑粉顺着桌沿滑了下去。
第二天邵星束和邵鹤坐在正厅的桌边喝粥,邵星束强撑一副精神的样子。他昨晚通宵一夜,害怕一睡着就又回到游戏剧情中。
幸好邵星束恐惧的一切未曾发生。
邵星束换了件白T恤和牛仔裤就要出门,却被邵鹤用弹力十足的太极剑戳住后腰。
“回来以后记得练剑。”
邵星束心不在焉地点头:“真要锻炼身体,我打篮球不比耍太极剑好?”
“打篮球伤膝盖!”邵鹤简单粗暴地说完,就伸个懒腰又往后院走了。
邵星束就往门外走去,他知道阿爷又要去后院的练功房锻炼身体。
邵星束出生后不久,父母就因事故去世,阿爷也退休了。别的小孩小时玩具是四驱车和溜溜球,邵星束的玩具是塑料太极剑。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不想玩软趴趴的塑料剑,就偷摸到练功房里想玩点别的。练功房两边的木地板上,整整齐齐陈列着两排兵器。他正想去碰那把看起来很威武的偃月刀,结果被路过的阿爷一声怒喝。
看着孙子明显不知犯了什么错的样子,邵鹤一把抽出那柄偃月刀,刀锋向下,像切豆腐一样,辉亮的刀锋全数没入了厚实的木地板之中。
邵星束在那一刻知道,道场里所有兵器都开了封,是真货。
据说邵星束出生前,阿爷和他未曾见过面的父母都干过保镖。所以家里才有练功房,练功房里才摆着那么多刀枪棍棒戟一类的东西。
但因为不能玩,邵星束久而久之就没了兴趣。
邵星束轻推院门,清晨的檀溪巷已经开始热闹了。
巷子总是打扫得很干净,光滑明亮的青石路旁,都是涂白着青的南方小院。高高矮矮的围墙上种植着素净的花草,细碎的花瓣自墙头落下,掉到了路上两边的清水渠里。
水渠清澈见底,里边游动着用作观赏的或金色或璨银的祥瑞锦鲤。
三三两两的人群自自家宅院出门,邻里都认识,一时“你好啊”“早啊,吃点豆腐脑吗”“去哪买菜啊”此起彼伏。
“早啊,阿福。”
邵星束和走到身边来的小男孩打招呼,胖嘟嘟的小男孩穿着黄色的背带裤和白色的T恤,露出藕节一样的手臂和萝卜般圆乎乎的脚腕。和阿福并排走的是只和他差不多高的大白鹅,大白鹅的头高高昂起,脸上写着“我是王”。
“我带兜兜去上学。”
阿福指着兜兜,小肉脸很得意,看起来有些像秋仔。
邵星束弯起嘴角轻轻摸摸阿福的头:“是嘛,现在幼儿园都能带宠物去了啊。”
“不许带!”
阿福爸爸从后边一路小跑追上来,把个胖嘟嘟的儿子一把抄起。看见主人受辱,兜兜也不是吃素的,一个白鹅亮翅咕嘎一声就啄向阿福爸爸膝盖。
“不要不要!我要带兜兜!”阿福拼命挣扎。
“老师不是让你带爸爸吗!”
“……不要爸爸!”
“你这不孝子!”
两人一鹅战成一团,邵星束赶紧跳出战圈,走出长巷。
超能力者协会在南州市中心,离檀溪巷也就三站路。
邵星束上了公车,后座的男生看起来像是迟到的高中生,一路上瞄了邵星束好几回,最后开口要电话,邵星束闭着眼没给。
等邵星束下车,那男孩也跟着下车,似乎还是不死心。看着邵星束像是要去超能力者协会,就在路边停下,想着左右他办完事就会经过这里。
“明明没看清什么样子,怎么就跟着了魔一样?”男孩喃喃自语,非要再见他一面不可。
超能力者协会层数150,外层由防止超能袭击的萨克金属覆盖,整栋大楼像包裹在灰黑色的虫茧中,如同从天而降的钢铁矗立于此。这栋庞然大物所在的地方,周围空荡荡一片,再没有多余的建筑。
邵星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南州的孩子出生之后都要到超能力协会查验体质,看看是否有超能力因子遗传。即使出生时没有异状,十岁的时候如果出现觉醒征兆,也能再来验看,毕竟不遗传祖上的超能力,也有可能受外因激发。
还有些人,则是要来洗掉超能力的。
“从你的体检报告来看,你的超能力并不会对身体产生超量负荷。”
超能力者协会,三十五楼,褪核科。
赵青吾今年三十岁,在超能力者协会的褪核科工作近七年,和一般直男不同,原本他就长得挺斯文,还非常注意打理自己的外表。头发不抓不能出门,衣服有褶皱不能出门,皮鞋不够亮不能出门,脸上长痘必须戴口罩。
他讲究,精细,龟毛到令人发指。
因此他陆陆续续经手过十万五千零七十二人的去超能力手术,方便,快捷,无痛。但手术者无一不是超能力对身体造成超常负荷,或者对公共安全形成危害的人。
“邵先生,为什么想要去掉自己的超能力?按照现行规定,这申请是要被驳回的。”
赵青吾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知道这个少年生得漂亮,可是不知是窗外透入的日光太强,还是他的镜片起了雾,总有点看不真切。
不过这都不重要,赵青吾打算做个心理评估,然后适时把人劝退,发中二病少来这发,他想去洗镜片了。
可邵星束却没有立刻回答。
邵星束侧头看着退核科大厅墙上的投影,那里正实况直播着天莱大赛世界各地的报名盛况。人群熙攘,所有在镜头前出现的人都在呐喊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他,能实现愿望的人是他。
邵星束看得认真,过了一会才转头看向赵青吾:“我就是想做自己的决定,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什么?”
赵青吾眯起眼,却见邵星束突然朝他一笑,那双黑玉般的眼中亮起微光。赵青吾便如坠入浓重的雾气之中,在那里他猛然看到了少年时引他悸动的少女,初入社会时第一次恋爱的对象,在他额间落下亲吻却头也不回离开的恋人。
赵青吾心中升起强烈的痛楚,他要做什么才能挽回……只要他做得到……
不过……这不对,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是这臭小鬼的超能力吗!精神系?!
赵青吾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挣扎着试图触碰桌边的警报按钮,却听到少年有些歉疚的话。
“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使用超能力。”
话音刚落,赵青吾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王八蛋!”
赵青吾再次清醒已过去了一小时,他正坐在褪核的专门手术室里。
手术床上空荡荡一片,邵星束已经不在,唯有他的手术记录还留存在投影上。洗掉超能力其实不难,拥有超能力的人在体内都有一粒米粒大小的核。这粒小小的核,就是超能力的来源。核的位置大多分布在心脏、大脑或者后颈。
一旁的手术台上就放着一尊玻璃器皿,透明的溶液里浸泡着米粒大小的一块超能核,形状像是人的眼睛。
邵星束的核在比较好操作的后颈,因此用赵青吾的超能力,取核的速度也异常的快。
“敢戏弄老子,这事没完!”
赵青吾这辈子还从没被人这么耍过,他气得把手术套一把扯下扔到地上,打算顺着姓名去查找那小王八蛋的住址,就看到手术室有人推门进来。
护士举着手里的术后验血报告:“赵科长,这是邵星束的术后报告单。”
赵青吾气哼哼地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发现某些数值不太对劲。
护士小心解释:“我们已经重复做过三次检测,都是这个结果,也许要过一段时间才会……”
“噗!”
护士看着赵青吾突然捂着嘴噗噗笑着捶墙,不由有些惊讶。
“啊,没关系,噗,之后的回访工作由我来吧,”赵青吾眼角都笑出泪来,“一定会让人很开心~”
邵星束离开超能力者协会的时候,颈后只多贴了一块纱布,一切毫无异状。
“还以为会头晕呕吐精神不振什么的,结果屁事没有。”邵星束觉着自己体质也太好了。
路上的行人没有再露出奇怪的神情盯着他,他终于从某种发光雾气中被解放出来,面目变得清晰。
邵星束经过早晨与他搭讪的男孩身边,那个男孩像是没能认出他来,依然侧头看着前方。
邵星束微微一笑,上了公车。
公车启动,那蹲在路边的男孩突然站起身,盯着那辆开走的公车。
“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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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错车了!”
邵星束在离家五公里远的站点下车,看着眼前的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一时抱头哀叫。他打开手机发现到了午饭时间,就打算在这附近找家店应付一下。
“话说这边还挺眼熟……”
邵星束边走边逛,终于在一家名叫“小企鹅”的餐厅门前停下。看到店门口摆放的那尊熟悉的企鹅雕像后,他确认这家餐厅的后巷,就是重要剧情发生地之一。
他,反派白月光,与主角受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时主角受正和不知哪来的混混对打,邵星束又已经妖精上身,看到这个惨状发出鸟听了都要跑的叫声,意外地帮了主角受一把。
主角受出身名门,又有时间控制这样开挂的超能力,却从小就被继母踢到外边独自生活,老爹也不闻不问。但他依然性格坚强,积极向上,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能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和反派邵星束完全是两样人。
因此在游戏剧情里,主角受在得知邵星束作恶之后,还是屡屡原谅他,试图把这个黑月光洗一洗。
但毫无卵用。
邵星束看着后巷,他也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碰到的主角受,不会就是今天吧?
“按理来说,还是不要再卷入麻烦事比较好。”
邵星束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进入了小企鹅咖啡,一路走到了二楼背后靠窗的地方坐下。他若无其事地往窗边蹭,这里刚好能看到后巷的景色。
“要是万一发生什么,报个警也是应该的。”
邵星束一脸沉稳地低头向下看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后巷。
邵星束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放松,食不知味地吃了顿饭后,就回了家。
一路上邵星束下错站,买汽水被气浪射到眼睛,等邵星束回到檀溪巷时,已筋疲力尽。
巷子里阿福与鹅正气势汹汹地在水沟里捞一条红鲤鱼。兜兜咕嘎一声跳到水里,对着那条膘肥体键的红鲤鱼就是一阵疯狂啄击!
“干什么干什么!”
邵星束上前阻止,一把拉过阿福和兜兜,指着在地上翻肚肚的红鲤鱼。
“这是观赏鱼,兜兜不能吃。”
阿福很委屈地指着自己的背带裤,小肚子那一块全是水迹。
“它喷水滋我。”
“有这么坏吗?”邵星束疑惑。
“噗!”
邵星束一回头,那重新跳到水沟里的红鲤鱼,奸笑着咕嘟咕嘟喝了水,仰头就喷出一道水柱,把邵星束和阿福浇了个透心凉。
日啊。
邵星束抬手一擦脸,又用衣服下摆给阿福擦了擦头发,示意在旁边气得炸毛的兜兜,指着红鲤鱼。
“揍它!”
兜兜听完直接跳水沟里拳打红鲤鱼去了。
“阿爷,我今天可倒霉了。”
邵星束边走边拧下摆的衣服,边推开大门说话,就见一颗苹果突然在草坪上滴溜溜滚到了他脚下。
“哪来的苹果?”
邵星束弯腰捡起,却看到一名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的少年正站在庭院里,往石桌上放果篮。
邵鹤坐在石凳上吃梨子。
“你就是……星束吧?”那少年笑道。
邵星束在之前的游戏轮回里已经见过他很多次。
无论哪一次,邵星束都会在初见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愣。无论是那比例逆天的宽肩窄腰长腿,还是犹如荷尔蒙爆炸般清俊难言的面孔,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但邵星束看得最多的是他的眼睛。
少年的头发是黑色的,剪得有些短,刘海撩起,露出清晰的脸部轮廓,与那双同样如同墨玉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总是直视着邵星束,和过去一样,从不移开视线。
干净,透亮,真实。
只属于主角受——沈飞乔的眼睛。
沈飞乔往前走了两步,抬手似要抓住那颗苹果,只是他手指纤长,掌心也大,就像是包住了邵星束的手。
“你大约不知道我,我叫沈飞乔。”沈飞乔说。
“你妈妈那边的亲戚,比你大点,就叫他哥哥吧。”邵鹤吃完了梨,又拿起一个苹果。
邵星束面前的沈飞乔气质矜贵,姿态优雅,对邵星束笑弯了眉眼,如同放在蓝丝绒垫子上的昂贵钻石,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