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老远,但顾湘分明还是能看到他眸色深沉。
顾湘自然是迈出了沉重的步伐,朝他走去。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么？”在递出官方微笑的同时，顾湘都快要为自己装傻的本事点个赞了。
容知衍眸子更沉了。
目光暗藏不屑地从顾湘身上扫落,移到了电脑屏幕上。
顾湘笑容一僵。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已经被看穿。
“你已经失职了你知道么？”
所以,失职的人现在还打着官腔,这完全就是一种嘲讽。
顾湘坦白从宽，“昨天……事儿多，忘了。”
听她声音又弱又结巴，容知衍将头抬了起来。
“从来没有人敢忘记我吩咐的事。”
顾湘看他将电脑屏幕扣下,就知道今天情况有点糟糕。
而当她又看见容知衍双眼弯弯,满含笑意时，她觉得自己可能应该不是“糟糕”这么简单，而是,在劫难逃。
“下次肯定不会了。今晚一定给您送来。”
试问，顾湘当日为什么会心存侥幸，选择遗忘容知衍的吩咐？
答案有三，此人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指不定自己都忘了曾经如此吩咐过，顾湘当然也就不准备送上门去提醒，以免到时候还成了理所应当的职责。
其二，身为容家大忙人，一定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就算记得，应该也懒得跟她一般见识。
其三,她是容家薛蔓的贴身管家，职责规定得很明白，超出职责的事情做了是情分，但不是本分。
虽然看似送牛奶只是一件小事，但顾湘做了，代价却显然更大，被卷进了舆论风口浪尖不说，很可能会招来其他的祸患。
然而她如今也只是个没权没势的小女佣，如何应付这些变故？
这不是给别人送人头嘛。
容知衍或许并未想到这么多，毕竟一个行事作风低调到极致，且独来独往的人，并不清楚，当然也不关心自己在别人眼中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吩咐，会把人带累到水深火热的地步。
顾湘说完后，场面陷入冗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容知衍的声音才又响起。
“我在容家也算是能有任免权的，你不怕么？”
任免权，已经算是生杀予夺的大权了好不好……
顾湘嗫嚅着：“怕的。”
“怕，但你还是忘了。”
“我错了。”顾湘也不想说多余的话，显得像是在狡辩。
容知衍却反而对她来得太快的认错产生了怀疑。
他似是低笑一声，“你不是在怕我，你是另有顾虑。”
顾湘心里咯噔一下，忽而望去。
只见容知衍眼中带着一些耐人寻味的狡黠，那目光似乎已经看清了她的灵魂。
顾湘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无力。
容知衍显然是根本就不信她之前的说法，而她一次次的隐瞒，反让他有了探索的兴趣。
她寻思着自己认错态度良好，此人怎么就咬死不松口呢。
顾湘腹诽的同时，也认清了事实。
既然容知衍都猜到一二，她的挣扎，在他眼里也就是滑稽的表演。
“或许是我身为一个新人，还没有资格来为您做事，以我现在的位置，还承担不起这种责任。”
比起实话，或许容知衍更不喜欢欺骗，更何况还是反复的欺骗。
所以尽可能委婉地说了实话。
容知衍向后靠在椅背上，“原来如此。确实是忙不过来对吧。”
他用一种“果不其然”的目光看着，眉眼似是松缓了些。
顾湘反而心弦紧绷。
容知衍脸上有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有风吹来，顾湘背后有了寒意。
在风中，容知衍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所以你考虑得这么全面，究竟是在怕什么，或者是在，躲什么。”
顾湘莹亮地眸子闪过一丝微芒。
竟没想到，容知衍仍旧是不准备放过她。
就是那微不足道的反常，也被他紧握在手。
她不动声色地捏着衣边，“考虑全面些，不是应该的么，为什么就一定是在害怕呢。”
通透如他，顾湘刚刚这么一点拨，他必然就明白了她的顾虑所在。
但顾虑未免太多了，多到容知衍都觉得没必要。
顾湘欲盖弥彰的反问，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的想法。
他几不可查地微挑了眉梢，心中了然。
除了独善其身，过分顾虑的后面，还真的另有隐情。
顾湘心里也没了底气。
但她有自己的坚持，就算是被误会成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她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可就在她已经坚定了自己的态度，并准备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时，容知衍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再进攻。
而是展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
“那你也知道容家是个大染缸。”
他唇角扬起深刻的弧度，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湘，眼中有清浅，却捉摸不透的笑意。
顾湘疑窦丛生，戒备地看着他。
“你看过动物世界吗？有空可以翻来看看。它能让你比较直观地看到，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扮演何种角色才能真正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在名利场里当隐士，只会被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容知衍将电脑抱起，从秋千椅上下来。
他回头望着顾湘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眸。
散漫的凤眸带了些慨叹，“牛奶不如咖啡茶叶让人清醒，我也不是很爱喝。”
说罢就走入了转角，隐匿在了苍翠的密林里。
顾湘愣了半晌。
他这意思是，叫她别送了么。
按理说，容知衍放过她，本该是松了口气的。
但顾湘并没有。
她反倒更纠结容知衍说的那番话。
顾湘走在湖泊上的石桥上，一步步像是踩在棉花上。
容知衍显然没有无礼到打探她的秘密，在觉察到那里是她不宣于口的禁区时，便施施然往后退了。
后来那番话，让顾湘隐约觉得，他那不断的深挖，不像是出于本人的好奇，而是出于一种提点与帮助。
思及此，顾湘又觉得自己可笑。
容知衍会专门叫她过去，苦口婆心一番交谈，语重心长循循诱导？
想太多了吧。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行驶，顾湘有些疲倦，渐渐合眼浅睡过去。
辗转几路公交车，顾湘终于抵达了第三人民医院。
到达病房后，容朝衡意料之中地出现在视野里。
还是微垂着头不发一言，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
“容朝衡。”
顾湘轻声叫了一下。
容朝衡抬起头来。
那双隐没在长刘海下的双眼忽然就有了神采，逐渐弯成两道清明澄澈的月牙。
他站了起来，准备来相迎，却又因激动而慢了半拍。
顾湘已经走了进来。
“你快坐下。”
容知衍乖巧地听话要坐下去，但瞬间又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把椅子推给顾湘，“你坐。”
顾湘愣了愣，没拒绝，坐了下去。
然后又把手里的袋子给他。
眼中带着温柔，“这是悠悠男朋友做的点心。快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
容朝衡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放在靠墙的桌子上，把盒子用双手托了出来，打开盖子。
里面躺着四个动物形状的麻薯。
容朝衡顿了顿，目光几乎黏在了点心上面。
过了半会才想起来，转过头对顾湘笑。
“喜欢。”
清润的少年音色隔着一层口罩传出来。
容朝衡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伸手进盒子里，但又皱着眉缩了回来，环顾四周找了纸巾擦了擦手。
最后才谨慎地捏出一个麻薯，捧在手心递给顾湘。
“兔子给你吃。”
顾湘有些恍惚。
她许久没有接过。
最后是伸出了手，指尖触及他的双耳，在容朝衡下意识抗拒之前，摘掉了他的口罩。
容朝衡一惊，想要掩饰。
“别动。”亲和的声线像咒语，将他定住。
他凝望着顾湘的眼睛，脑子里忽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那双杏眼美得不可方物，像是承载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打破了这份纯净美好。
“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带口罩。”她笑意浅浅，“这东西戴着，连口清新空气都呼吸不到，多难受啊。”
现在病房里也没有其他人。
容朝衡的睫羽扑朔，视野在某个瞬间，有些模糊。
顾湘接过他手里的麻薯包，道了句谢。
容朝衡转过身去，深吸了口气。
心里像是有什么汹涌澎湃着。
顾湘啃着麻薯包，心里觉得惋惜。
容朝衡真的长得不差。
书中描述，他有着雌雄难辨的英俊，一双狭长的凤眸能勾了人的魂儿，在名利场璀璨的水晶灯下，他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哪怕不经意地一瞥，便能使得一朵芳心害了相思。
然而，那时谁又能记起这个狼狈的少年。
私生子，原本已经算是笑话，可胎记，却让他更成了笑话中的笑话。
小说中，男主除了感情戏，人设方面还是十分讨喜的。
就是在看他复仇的情节上，顾湘都对他抱着极其深切的同情，更何况如今就身处他苦痛的岁月里。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啃麻薯，彼此间一时无话。
过了许久，顾湘又关怀地问起，“你的伤好些了么？”
容朝衡点了点头。
顾湘捏着麻薯，犹豫着说，“我昨天有事情，所以没来看你，抱歉。”
容朝衡侧头来，又很快垂下。
“你昨天不是有让人来么。”
“什么？”顾湘有点懵。
容朝衡望向顾湘，说话间神情专注而认真。
“昨天，那个女孩来过，我以为是你叫来的。”
似乎隐隐有些不习惯以真面目示人，目光总是时不时躲闪，言语间还在紧绷着心弦，小心翼翼地观察顾湘神色。
顾湘注意力在容朝衡所说的内容上。
“哪个女孩？我还是没有太懂。”
“就是，当时我受伤，你们一起来的。”
顾湘恍然，“你说辛甜？”
容朝衡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她先是介绍自己叫贝拉，看容朝衡一脸茫然，才又补充了自己的中文名。
看顾湘的神情，容朝衡疑惑了。
“不是你叫她来的么？”
顾湘看了容朝衡一眼，想了想。
“没，我不太清楚情况。”
对于昨天辛甜的拜访，此刻的两人都有些云里雾里。
这个话题自然也没再继续下去。
顾湘反而更关心容朝衡将来的打算。
“你伤好了，准备怎么办？”
容朝衡垂下眼睫。
“我会回去的。”
“可是你会很危险。”
容朝衡的嘴角漫开一丝悲凉的笑。
“那又怎样，我还得读书，还得生存下去，不能总是靠你。”
顾湘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