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知衍按下沙发后面一个开关,沉着眸望着她。
“既然害怕为什么不开灯,想给我一个惊喜么。”
他漫不经心地揶揄，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顾湘顿时脸颊有些烫,想起了刚刚自己一惊一乍的样子。
然而,容知衍的神奇就在于,他可以用话家常的语气，十分淡然地讽刺你。
“我刚刚没找到开关。”顾湘小声解释。
容知衍漆黑的眸子微转，用眼神指向门口，“开关就在入口,伸手就能碰到。”
顾湘观察容知衍,他身上穿了一件纯白色套头毛衣，休闲卡其色长。
十分懒散的居家打扮，头发上还挂着水珠。
有淡淡芳香扑面而来。
冷冽的木质味道。
顾湘盯着容知衍衣的服,眉眼低垂了些。
她虽然视线问心无愧，但角度清奇。
奇就奇在，对方完全可以怀疑她正深沉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你好像很遗憾看见我穿了衣服出来。”
他微沉着眼退后，坐在对面的位置上。
托着冒热气的马克杯,长腿交叠着。
成熟内敛的商务范儿让顾湘遗忘了他还是个少年这件事。
事实上，容知衍很早就已经开始接触容家的事业，读书的同时，也时常会跟着一些厉害的前辈出去洽谈生意。
顾湘嘴角抽了抽。
她那是松了口气好么。
容知衍长睫低垂，隔着一层的水汽，朦胧间眉眼上挑，多了几分冷淡邪气。
“你以为我会叫你来帮我穿衣服？”
顾湘语塞,半晌后才斟酌着开口。
“所以您叫我是来干什么呢？”
容知衍忽而抬眸，看到顾湘痕迹略重的官方仪态，冷冷笑了一声。
也可以说，容知衍的冷笑根本不能称之为有“笑”，只是表达一种嘲讽。
顾湘微窘。
在他面前，好像自己怎么做都不对。
容知衍将被子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前倾着身子，凝视着她。
“沙发上的衣服，你负责洗了。”
下三白的眼神，总是带着警示性和攻击性。
容知衍，是第一个让顾湘有了危机感的人。
之前，无论是面对薛蔓，还是吴多多，顾湘都把她们当孩子看，做事情也淡然到像过家家。
顾湘点头，“好的。”
“只能手洗。”
顾湘抬眸，顿了顿，却仍然说，“好。”
“现在去洗。”
顾湘不禁皱了眉。
容知衍却轻轻挑着眼望她，那眼神好像在说，有什么问题么。
漫不经心到让人说不出话来。
“好的，我马上去洗。”顾湘就知道容知衍是不会放过她的。
整个容家都招惹不起的人，好不容易赴一次宴，全因了她，在全家面前出了丑。
顾湘摸不准他的脾气，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从被容知衍带走的那一刻，顾湘就知道自己肯定得吃点苦头。
如今最好是尽量顺着他的意，让这位爷消了火，赶紧放她走。
顾湘走到洗衣间的时候，看着手里脏得不忍直视的白衬衫，心都凉了一大半。
偏偏他今天穿什么白衬衫呢。
真的，还是喜欢深色系的男人好养活。
顾湘爱做饭，但是不爱洗碗，爱拖地，但不爱洗衣。
容知衍偏偏就让她洗了衣服。
容家引用山涧清泉，水龙头冲下来的水冰冷刺骨。
顾湘刚一触碰到，手就痛得抽了一下。
她忘了，自己手腕上还有一条伤口。
顾湘心头的苦水涌了上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手怎么能有伤口呢。
心里的不爽，化为了焦躁。
容知衍在外面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慢慢喝着，颇为欣赏顾湘烦躁气恼的样子。
原来这么镇静的人，私底下也会有炸毛的时候。
他好像也没什么事，闲得上前几步靠在门口。
顾湘此刻心烦意乱地把衣服丢在里面，插着腰呼气。
容知衍一句话消灭了她的火气。
“洗不干净，就别回去了。”
没想到容知衍会在身后，顾湘吓得一抖。
然后猛地一回头，望着容知衍半晌都没说话。
“怎么了？”容知衍露出鳄鱼的微笑。
“我是在想，我今天真的太错了，竟然这么莽撞地把汤泼到您的身上，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有很多事情确实经验不足，冲撞了您实在抱歉。”
“我接受你真诚的道歉。”
顾湘松了口气，有了期盼。
正在想他是不是会放过自己的时候，却听容知衍道：
“所以继续吧。”
希望的小火苗掐灭在阴风里。
多大仇多大怨呐。
顾湘咬着牙继续搓揉衣服，容知衍在身后一刻也没离开过，盯得顾湘发毛。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
“您去沙发坐着吧，我洗干净了再叫您。”
言下之意，你就算是监视我，我也搓不干净。
容知衍朝她牵了牵唇角，转身离开。
顾湘那个心里苦啊。
容知衍喝着暖暖的奶茶，她却在这里冰凉凉地冲手。
起先心态还挺稳，可洗了半天，那衣服上的污渍毫无消退痕迹，顾湘心态就崩了。
腰酸的直不起来。
手腕的伤也痛得有点忍不住。
顾湘看着手上发白翻开的皮肉，心一抽。
她想起，这算是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好皮肤，然而现下又得留疤了。
眼睛一阵酸涩。
很快，顾湘在意识到自己要掉眼泪时，赶紧抬起了头。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地揉了揉，泪珠赶在落下前散在了手背上。
顾湘啊顾湘，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情绪要可控，生活也要可控啊。
你要学会不动声色，别失了体面。
她不住地往自己脸颊边扇风，在心里用语重心长的老太太语气告诫自己。
自我暗示很快起了作用，不多时，她平静了下来。
她呼了口气，找到衣物上残留污渍的地方，继续搓洗。
女孩子真是坚强又可爱的动物。
她会在大灾大难面前面不改色。
但又会为脸上长一颗痘痘，哭得稀里哗啦、
显然，皮肤上留疤，比长痘要还要严重得多。
容知衍靠在大理石台边，视线扫过斜前方的镜子。
在某一瞬间，他眸光微闪。
他仿佛看见，某只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
不过很快又站了起来。
顾湘对这一切毫无觉察。
她看四下无人，才抬起手吹了吹伤口。
然后望着那道丑陋伤疤咂舌。
就在此时，被她在心里骂了无数次的容知衍又出现了。
他在背后冷冷地问了一句，“手痛？”
顾湘转身看去。
容知衍微偏着头，视线放在她手腕上。
“……嗯。”顾湘好像是被人逮了现行。
容知衍看向她的眼神带了莫名的责备，转身前一刻，视线轻蔑地放在顾湘身上，而后头也不回地淡然离去。
顾湘深吸了口气，揣摩着他临走前的那道眼神。
——想直接撕烂这衣服。
等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她又开了水。
忽而一只手隔空伸来，一把关掉水龙头。
顾湘未来得及开口，一根毛巾扔了过来。
容知衍沉着眸，“擦干手出来。”
顾湘带着怀疑挪了出去。
容知衍撕开手里的棉球包装袋，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瞧了一眼。
对着顾湘犹豫的表情，言简意赅，“过来。”
他的语气，永远是命令式。
顾湘走近，“你是要帮我包扎么？”
她刚想说她自己也可以，容知衍就伸手提起她的衣服，捞住手腕，将袖口往上又卷了几层。
灯光下，纵横交错的伤疤就显露了出来。
他皱起了眉头。
容知衍冰凉的视线好似毒蛇逶迤，顾湘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容知衍力道收紧了些。
他往顾湘周围涂药，动作不算温柔，还几次痛得顾湘皱眉。
然而顾湘一吃痛，他就又冰冷冷命令一句，“忍着。”
“你稍微轻一些……”
“忍着。”
真是遭了罪。
空气安静了几分，容知衍又状似无意地问起。
“怎么弄的。”
“摔跤的时候不小心在椅子上挂的。”
“我不是问这个。”
顾湘略迟疑，容知衍却抬眸，“不想告诉我？”
“不、不是。”顾湘想着，容知衍身为容家的大少爷，想要知道家里佣人的底细，应该也是情理之中吧。
她嗫嚅着，“这是我继母他们，打的。”
像是无法触及的伤疤，有些难以启齿。
容知衍给她简单包扎了一下，“既然不是你的错，那你怕什么。”
顾湘微愣，“我是在想，这段黑历史，不提也罢。”
神态也无所谓，语气也无所谓。
就好像真的不需要任何人为她担心。
可望着这双明亮纯净的眼，容知衍还是几不可查地怔了怔。
很快又仍旧冷漠地垂下了头。
犹记得，多年前，黑暗的地窖内，一个被人像条狗一般对待的小男孩，被套着铁链双眼空洞地抱膝坐在黑暗处，与这世界一同荒凉着。
在他灰暗厌世的目光里，一个小女孩怯懦地靠近，将一个馒头递上去。
细白的手臂在颤抖，连声音都是飘忽不定的。
……
“你不一样了。”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微叹。
“什么？”
抬眸的瞬间，拔高了音量。
“我说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喜欢看见任何不完美的东西，包括包扎。”
顾湘低头看向手腕，果真被强迫症给折服了。
那一层层的纱布，叠的整整齐齐，一点多余的线须都找不出来。
顾湘坐在沙发上端详着手腕，不多时，面前出现一个杯子。
容知衍面无表情地倒抓着杯沿，递到她的面前。
顾湘接过，说了声谢谢。
容知衍的举动是很暖心的，但他冰冷的态度实在让人有点感动不起来。
感觉无论做什么，都是勉为其难的。像是旁人欠了他几百万
容知衍端着自己的那杯，坐在对面。
这一次，比刚刚近了几分。
他摩挲着杯面，“所以你恨你的继母么。”
顾湘捧着热奶茶，感受着暖意渗透掌心，甚至有种酥麻的感觉。
“说不恨，是假的。”她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容知衍看着顾湘，狭长慵懒的凤眼轻轻上挑着，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在很仔细地倾听。
听她这些年怎么过的。
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究竟还能记得当年多少事。
这段往事或许有些太过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