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变暗了。
产屋敷镜弥在和室的沿廊停下,看向远方逐渐亮起的灯火,还有清风下的树影摇曳,庭院中水池也泛起涟漪。
“……真是个好时代。”
她温润乌黑的眼里闪过一丝暖意,将手放进口袋,但还没等拿出里面的东西,就听见走廊一端传来了脚步声。
“您已经与当主大人谈完了?”
镜弥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温和又完美的精英模样。
“是。”房石阳明回答。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继续道:“天色不早了,不如留下来用饭?”
“多谢好意,但我现在有个地方得赶紧去。”房石阳明态度友好地回绝,“坐电车就来得及,所以不麻烦你们了。”
镜弥也不多挽留,向他点点头。
“啊对了,辉利哉大人跟我说,你是产屋敷家下一任的当主?”房石阳明突然问了一句。
“……是这样。”
是错觉吗?总觉得她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微妙。
房石阳明正这么想着,看见那黑色长发的女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上面有我的邮件地址和电话,虽然产屋敷家不涉及咒术界的事情,但也具有一定影响力,您要是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
“非常感谢。”青年接过。
其实就算镜弥不提出来,他也会主动问的,虽然从刚才的谈话中只是大致了解了一下咒术界相关的事情,但可想而知,不会比休水那四大家族容易搞定。
有个表面上的靠山总是好的。
“还有一件事,”在房石阳明离开之前,镜弥叫住他,“算是我私人的请求……希望您能尽量避免那些孩子们被卷入这些事。”
她口中的‘孩子们’指的应该就是鬼杀队成员的转世,刚才相关的事情已经从辉利哉那里听到了。
这些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茶发青年想着,说道:“可据我所知,其中有一些人在年龄上已经不是‘孩子’了。”
“只要是剑士,大家都是我……都是产屋敷家的孩子。”镜弥静静地回答,“是我唐突了。”
这倒是让人很感兴趣的说法。
“我明白了,会考虑你的请求。”他笑了笑,“总之,今天时候不早,就先失陪。”
看见茶发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镜弥看了眼夜色,也转身离去。
房石阳明这个人的真实意图和心思她都看不明白,所以要说‘盟友’还太过牵强。只是产屋敷一族规避灾难的直觉告诉她一件事。
就算以后某天要撕破脸皮和咒术界那些上层为敌,就算扯上再多麻烦,产屋敷都不在怕的,唯有这家伙是个例外。
——无论如何,不能与房石阳明为敌。
在看到青年发出的那个帖子时,这样的念头就出现在了脑海。
她走到屋外,一路来到自己的车旁,突然看见旁边的草丛里钻出了什么东西。
“……强盗吗?”镜弥收回伸向车门的手,然后微微提高音量,“先不要动,实弥。”
屋檐上的某个身影瞬间停了下来。
刺客则是心中暗喜,上次获得的情报是对的,他还真的碰上这女人落单的时候了。
夜色中匕首泛起寒光,向着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的脖颈刺去。
“耀哉(kagaya)大人!”白色短发的前风柱睁大眼睛,几乎忍不住出手。
但下一刻,他就看见产屋敷镜弥摆出起手式,以一个及其刁钻的角度击中了敌人的下巴,发出令人心里一惊的咔嚓声。
“……”
一声闷响,那人倒了下去。
“准备挺充分的,刀上居然还淬了毒。”仅仅一拳就解决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刺客的女子轻松地拍着手上的灰尘,观察地上的匕首,“可以了,麻烦你找人把他送进屋里,然后交给天音(和茉音),我出门回来之后有些东西要问他。”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意图除掉一直中立的产屋敷家下任家主。
这样想着,女子面上却依旧挂着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是。”
这还是那个病弱到握不起刀的主公吗?不死川实己瞳孔地震。虽然自己这一世作为巡查员也不缺乏锻炼,但论起实打实的武学,可能……目前还打不过她。
想想也是,主公大人前世病弱了一辈子,现在好不容易身体健康,选择习武也是可以理解的。
真是又高兴又微妙。
……
电车。
街道。
河流。
以上三个词汇,只要碰上‘夜晚’作为前提,就会产生数不胜数的灵异恐怖传闻。
“我这算是全占了,所以现在……真是出现什么都不会觉得意外。“
他浅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不应该存在于此世的幽灵的身影。
人的大脑真是神奇,明明对‘幽灵’这种东西一无所知,仅凭自己的想象将其加以定义,就能‘制造’出合理的解释,甚至做出‘习以为常’的反应。
夜晚的河道边,正在独自走着的房石阳明侧过头,对面前不远处的武士幽灵报以友好的笑。
“晚上好,岩胜先生,你也出来夜间散步吗?”
六只眼睛的幽灵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他,手中漆黑的刀刃若隐若现。
这么明显的杀意,只有傻瓜才察觉不到。
不过早在与幽灵接触时,就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了。房石阳明将双手放在口袋里,转身正视着继国岩胜,及时收回了笑容。
“我没有将你的存在透露给产屋敷一丝一毫。”他说,“所以作为交换,我想要‘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之后,无论以何种理由,无论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你都有一次杀了‘我’的权限——这便是约束的内容。”
武士思考几秒,最终点头同意。
——简直像死缓一样,比直接给我来个痛快还煎熬。
茶发青年的心脏狂跳着,大脑也在疯狂运转。
语言,文字,雄辩。
这些东西使人类立于不败之地,却也未曾胜利。
所以现在,比起做出命题,解决与理解命题,不如直接将一切命题都抛在脑后,越过它们,正视这个世界……似乎是维特根斯坦的理论来着,用在这里还蛮合适。
要逃跑吗?能去哪?五分钟就算飞也来不及。
……
决定了!听天由命!
以上的思考仅仅花了数秒时间,他很快整理好心绪,然后在河岸边的绿色坡道上坐下,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宇宙真是宽广啊,稍微看一看,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特别渺小。
“岩胜先生有感到过‘闭塞感’吗?”房石阳明问,“就好像自己的人生根本没有意义,自己追寻的东西毫无价值,甚至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感到茫然。‘神明啊,我是为什么降临到世上的呢?’——类似这样的想法。”
“……”
“虽然人会思考这些事,但说到底,根本没有人能承受起永恒的幸福,”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就像毫不在意听者的想法,“用赫尔曼黑塞的话来说,那就是‘人类从来都是既痛苦又幸福地活着’。”
“那又……有什么意义?”继国岩胜终于有了回应,“就连愤怒……无望和痛苦,在这世界上也毫无价值……”
“无价值?”青年闭上眼,夏夜的风吹动他的头发,“你的痛苦独属于你,它不是数千年前希腊先贤的痛苦,不是遥远的宇宙尽头的某个存在的痛苦,更不是你身边任何一个人的痛苦。”
“可……无法解明。”
“是啊——因为它是你曾经作为‘人类’活着的证明,光是这一点,就已经深刻到能够与神明的重量等同。”
人的脑海,或者说人类的‘心’,是根本无法计量的事物。
“……”
武士沉默了。
“要是为了生命的意义之类的事情烦恼,恐怕只会钻进死胡同啊,还不如多看部电影。”
房石阳明说到这,突然话锋一转。
“既然岩胜先生在成为幽灵之前曾是食人鬼,那你出现在我租的房子里之前,又在什么地方?”他颇有兴趣地问,“黄泉吗?”
“……是比那更深的概念……你可以理解为‘地狱’。”
“哎?真是复杂的体系。”
虽然这样说着,但房石阳明眼里却闪过一丝兴味。
“你在想什么……?”他真是越来越不明白这个人类。
“那个,只是稍微有些猜测,关于那个利用你的家伙到底想做些什么。”青年缓缓地道,“所以来帮我一把怎么样,岩胜先生?”
“……帮你?”
“嗯,我要去彻底推翻这一切。”
五分钟已经到了。
但继国岩胜迟迟没有下手。
似乎是遗忘了时间,被困在‘克罗诺斯塔西斯’的时停间隙里,又似乎是有了新的打算。
“好。”他说。
随后,武士的幽灵消失在河畔。
房石阳明确认他彻底消失,紧接着浑身力气一松,仰面躺在坡道上。
望着满天星辰,长长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要死了,真是惊险。”
“有什么惊险刺激的活动吗?介绍给我也试试呗。”
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银发身影,房石阳明表情凝固一瞬,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一个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
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之类的,真的像是在挑战心理承受极限。
“这种程度也算吓人吗?”五条悟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然后笑道,“不过真是巧遇啊,这位不叫房石阳明的某个先生。”
“是,您好,五条悟先生。”
五条悟愣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又意识到肯定是产屋敷的人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给房石阳明的,于是扫兴地换了个话题。
“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房石阳明意识到他在说继国岩胜。
“把别人的朋友说成是‘不干净的东西’,过分了点吧?”
“哈哈,那种存在居然算是‘朋友’吗,真有意思。”银发青年耸耸肩,“不过你实在是很过分啊,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但你的信息一点也查不到。”
你是我的什么人?分手后前来讨要说法的前女友吗?
房石阳明无语地看着五条悟。
“那个……五条先生,我的真实信息应该好好地待在国民信息库里,否则我也没办法租房子。”
“哦哦。”五条悟拿出本子写写画画,“好了,‘真实信息不在国民信息库里’,新线索发现。”
“把那么基础的信息排除掉的你才不正常吧。”
“因为你说谎了。”五条悟看着他,“没意识到吗?你每次在说谎之前都习惯加一句‘那个’。”
“……”
房石阳明坐起身,不想理会他。
“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吗?”五条悟不依不饶。
“不是,在你之前有另外的人也发现过。”房石阳明回答。
“那你怎么不改?”
“为什么要改?习惯又不是什么坏事,”他说得毫无负担,“而且,人类又不是会从始至终地贯彻‘习惯’的存在。”
要是下意识认为这是我的‘习惯’,并以此为依据来思考,最后被套上枷锁的反而是你。
“你这性格还真是扭曲到家了……”
“那句话也有人说过哦。”
五条悟撇嘴。
“啊对了,”房石阳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和杂草,“你们咒术师组织,招不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