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乱语。”苏雨砚寻了窗边的藤椅歪坐着,向后一仰,翘起二郎腿睨了卫鞘一眼,漫不经心地反驳。
卫鞘见他一副要躺不躺的浪荡样,竟还抵赖,火气更盛,上前一步又要分辩。
梅静臣扫他一眼,卫鞘只好强忍住。
梅静臣搁下笔,起身绕过书桌走向她,问:“那你说说看?”
苏雨砚抻了抻衣角,怪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角,有卫鞘在,左右是瞒不过去了。
小邪仙还得给自己写课业呢,他有疑惑,自己总得给他解惑,这也算是有来有往吧?自己不过是听个曲儿,喝个酒,也没做啥出格的事,不慌。
她仰起头,目光真诚地望着他:“为兄的确是在檀香舫前的铺子遇见了卫侍卫。”
苏雨砚眉眼弯弯将他望着,沙哑的嗓音反复在喉间揉软了,才小声辩解:“但是卫鞘看错了,为兄挑的笛子不是苍青色,是碧玉色的,唉,这不瞧见了小卫说你找我,就没买嘛。”
卫鞘呆了,这人……怎么给自己辩解的,喝昏药了吧?
卫鞘偷瞄了眼,果然见到公子陡然沉了脸,他脚下挪起步子,悄无声息地往门外退去。
“打算与小倌儿舫的头牌公子相会?”梅静臣渐渐地逼近她。
苏雨砚清晰地看到他眼瞳深处映出自己的渺小身影,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热意。
她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万分诚恳地继续分辩:“不是小倌儿舫的,是望江舫的头牌公子,小倌儿舫里只有男侍,望江舫男女都有。”
卫鞘闪出门,顺手把门关上。
“哦,知道的这么清楚,看来没少去。”他离得更近了,热气萦绕着她,身上药香催着她的心跳,“你与望江舫的头牌公子相熟?还以玉笛相送?”
他凑近她的脖颈闻了闻,“今夜又去哪喝酒了,喝了这么多还去见他?”
苏雨砚突然想走了。
她方才不过贪念雨化阁的吃食才跟着卫鞘来了,此刻听他亲口提起酒,不免让她想起昨夜败绩,浑身更不是滋味。
苏雨砚刚一动身,手忽然被他扣住,动弹不得。
梅静臣双臂撑着,双手锁住她的手,将她困在椅子里,俯身紧紧盯着她,接着问:“你跟那头牌公子见面时都做些什么事?”
苏雨砚审了眼他的神色,他紧拧着眉,上眼睑下压,瞳孔凝神似狼崽一般凶。
她方才进门时,他垂首写字满脸不带一丝神色,此刻那双瞳似漩涡般让她瞧不见底。
她猜想小邪仙怕是昨夜也喝了不少,否则都隔了一日了,瞧着他还像是要飞升的架势?
不对劲,很不对劲。
苏雨砚扭动着双手,挣扎着想起来,却没想到他看着瘦,手臂居然这么硬,怎么推都推不开。
苏雨砚只好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前所未有的老实,全盘托出:“那公子叫什么名儿我都没记住,何谈相熟?只不过从前偶尔听听曲子罢了。今夜笛声极噪耳朵,没听完我就去檀香舫了,我本就要家来了,瞧见铺子里摆着笛子,才想买一个让他换了,免得我以后耳朵遭罪。”
“还有以后?”
晚间闷热,苏雨砚此刻却觉着冷飕飕的,缩起脖子看着他。
梅静臣扣着她的手劲松了些,还是不放过她,沉默了会儿,道:“以后莫要去小秦淮了,我另找个人给你吹笛子。”
她依旧从椅子里逃不脱,此刻终于冷静下来。
这小邪仙竟敢管到自己头上了!跟平日里温和的归儿完全不同,这人到底有几副面孔?
此刻人在屋檐下,她忍了,态度诚恳:“今日是为兄错了。归儿放过为兄吧,咱俩还是好兄弟。”
他默了一瞬,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许久,垂下眼眸,松了手。
转身走回到书桌后,在桌案前坐下来。
苏雨砚瞧着他的邪性似乎是压制住了,也松了口气,揉着被他压红的手腕,瞧见他一言不发又铺纸写字。
她看他将袖口随意地卷一下,露出一节劲瘦有力的手腕,少年的背脊挺直,臂膀平直地舒展开来,气势霎时就变得不一样了。
苏雨砚眼都不转地看住了,也没了离开的想法。
他铺平一张纸,泼水磨墨,捡起一管羊毫小笔,抬笔起势。
四指略托,小指内收,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纤薄。
下笔力度不轻不重,推着墨走,墨色均匀地铺洒开。
苏雨砚屏住呼吸,走到桌前去瞧。
他写的台阁体好看极了,方正规整,笔笔分明,又不失空灵疏朗。
夜里只得一盏烛火,他坐在烛光前,背脊挺直,却在灯下显得又薄又瘦。
烛光跳动,一会落在他平直的肩上,显得天青色越浓,一会又映在他的颌角,显得肌肤玉白。
烛光在他的下颌角拖曳出一片阴影,凸显出少年逐渐硬朗的棱角。
苏雨砚看入了神。
几缕碎发垂下,有一缕正耷拉在他耳尖,遮不住一丝嫣红。
她瞧见那抹红,回过神,歪着唇角一笑。
梅静臣很快写满了一张纸,苏雨砚凑上去伸手接过,眯眼看去,密密麻麻一大张的字竟没一个不端正的。
……
一张接一张的晾开,两个人的课业不过千来字,梅静臣很快就写完了,桌上铺满了纸。
一室墨香。
他收了笔,继续坐着看书,顺手将一旁的糕点碟子推到她面前。
苏雨砚才恍然想起,自己方才是想来讨点吃食的,再往前循,离开檀香舫时是想在他面前找回场子的。
桌案上堆着好些书,笔墨纸砚也未收,看着有些乱,他正读的认真,一页未翻。
苏雨砚从书架里挑了个话本看起来,每次抬头,他看书的姿势几乎都没变化,坐姿端正,微垂下头。
苏雨砚这会连话本也看不进去,到处乱瞄,找了个活儿:“你的书案太乱了,我帮你收拾收拾。”
梅静臣嗯了一声,往旁边挪了一下,继续看着书。
苏雨砚将桌案上的书归整起来,分了类,一一插回书架中。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整理。
四下寂静。
一直以来,姚夫子对苏雨砚课业中层出不穷的各路笔迹从未提出异议,只要她交了就成。
梅静臣每日都替她写课业,一次不落,而且两份课业的内容见解完全不同。
一天天过去,两人白日里在书院并肩而坐,散了学,夜里在书房两两相对。
隔得这么近,看了这么些日子,苏雨砚总觉得依旧看不透他,但他又总是乖乖让她瞧着。
他的脸色比才来扬州时健康得多,也许是找到了家人便安心吃饭睡觉了,竟又长了个头,比自己又高了些,离得近了,他同自己说话便得低下头。
他是书院里最聪慧的学生,姚夫子常常拿出他的文章让其他学生传阅,让大家都学习观摩。
她也抢来看了好几篇,她虽然看不太懂,但却总觉着不如他私下练笔时写的文章好。
她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如练笔之文,总之,他交给夫子的文章炳炳烺烺,内容顺着破题、承题一贯而下,仿着圣贤的语气,一遍遍论述着圣贤的思想,是规规矩矩的八股文。
但她时常从他身后的书架里翻出一两张他的练笔之作,满篇洋洋洒洒的审时度势,远见卓识之言,运笔徜徉恣肆。
至此,苏雨砚着实瞧不懂他,不懂他为何藏拙。
若是将这些文章交于夫子,那他在书院的名头岂不更胜?说不得整个扬州城都会晓得苏府有个才子。
在学舍里,刘熙越发张狂,不再只对付自己,苏照归吸引了他的目光。
苏照归的桌椅总是会缺胳膊少腿,一不注意,书卷便夹着一两只残虫尸体,钱串子、大蚯蚓时常光顾,有时课业还会被撕去一张或被墨汁侵染。
他每日去学舍,总是先晃一晃桌椅看是否稳固,再翻开书卷,轻轻拂去一堆死虫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等到苏雨砚有一次见着他翻开书时,忽然钻出一只活着的大马蜂,她忍无可忍地怒了,从他手中夺过书卷,扬手一扔,准确无比的砸到刘熙的脑门上。
他的笑意从尖尖的嘴角漾出,肩膀微颤,从胸腔里溢出细碎的浅笑声。
他眉眼轻抬,瞳孔清亮地看向她,眼睑下的桃色红痣被夏日的日晕映得越发艳了,一时夺目耀眼。
这日,苏雨砚又趴在雨化阁的桌案上看他写字。
她欣赏着他一笔一划写课业的俊雅模样,吃着她替他收下的点心,内心十分惬意。
苏雨砚转念一想,那褚家丫头若是知道自个儿的心血都进到了她肚里,不知会哭成个什么模样。
她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点心做的这么好吃作甚,要去当厨子吗?
那小丫头片子才多大点年纪,这就思那啥的春了?
苏雨砚盯着名头上是弟弟实际是自己哥哥的人,唔,这小子也就长得好看点,文章写得好看些,也没什么特别的。
别说褚巧稚了,就算是自己在路边遇到好看的猫儿狗儿,也会想给它喂点吃的吧。
她放轻了呼吸。
偷瞥着他。
少顷,她又重重呼了口气。
这小子也许比别的人长得更好看一点点,那丫头不过就是看上他的脸罢了,不就跟之前看上自己的脸一样嘛。
“……”,她静默了一瞬,那丫头觉着他比自己好看?!
“虚假!”她拿起糕点一口一个,吃得咬牙切齿,褚巧稚真是虚假!
梅静臣听得一声抬起头,瞧见她灵雀儿似的眼眸眯起来,直勾勾盯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褚巧稚:嗯,比你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