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狼崽

翌日,晨光熹微,此时还未有鸟鸣。

雨歇院。

苏雨砚又在睡梦中皱起眉。

苏雨砚看到自己于漫天刀光中救下一人。

她偏过头,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怕。”

她背着那人上山,头顶的青玉簪歪到一边,山风猎猎,左肩伤口咕咚咕咚向外冒着血。

她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迹,又侧首问背上的人:“你疼不疼?”

他们在山上休息等待援军。

他总是低眉顺眼的,但偶尔抬眼,那眼神穿过梦中迷雾,像头恶狠狠的小狼崽。

她朝小狼崽嘴里塞了块白玉糕,顺手抢过他手里的碧玉折扇,瞧了眼上面刻的字,笑了,“予安?是你的名字?”

他小口吞咽着糕点,犹豫再三,闷声回了句:“大约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

她稍滞,良久,又笑了,“以后是一家人了。”

身边场景如浮光掠影般闪去,苏雨砚闻到山间晨露的味道,沙场的血腥,还有宴席上浓郁酒香。

山里不知年月,似乎过了很久。

她孤身潜入秦州南境又救了小狼崽一次,将他从南境不知是个什么贼窝里偷了出来。

她双臂环住他,两人一骑,从秦州南境向北境疾驰。中途蹿出一伙会使毒的杀手拦截他们,杀手在山林里放了毒烟,毒烟熏得她的嗓子隐隐作痛,她将仅剩的一粒药强行塞到他嘴里。

他们夜里歇在一座破庙中,她看着庙中神佛许久,掏出一个小青瓷罐式样的行军壶,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他急了,徒手去拦,“嗓子已经坏成这样了,莫再伤着。”

她高举青瓷罐左摇右晃,笑嘻嘻地逗他,手举得高了些,不防他扑进她怀里。

她忽而环住他的肩,操着沙哑的嗓音醉醺醺道:“我从前不信鬼神,如今来秦州这趟却不得不信了。我若是找到梅静臣,就杀了他,你便不会死,苏家也不会亡了。”

苏雨砚想看那人的神色,但被迷雾遮挡住了,那人被她按在怀里没吭声。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醉话:“你专心读书当个官,若我这条路不成了,家里总还有你这个顶梁柱。嗐,当什么破官呢,也不见得就能护住家人,还会遇到……那个督主。”

“但你还是要读书的,不过读得再好也莫声张,名声过旺的人都没好下场。你看咱们的舅公萧念,落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声,连尸骨都找不到,我如今名头这么旺,啧,你要好好保重……”

“啧啧啧,你做出这副神情作甚?我真的不疼了,唔,若你心疼我,来,给我吹吹嗓子……”

“唔……别吹了,嘴怪疼的。《凌霄剑传》你看过没?唉,我找不到下卷。啧,你说你怎么能把《折梅戏集》下卷给丢了呢?你再想想,我想看得很……”

之后她又开始繁忙地四处征战,但每每回到山营,家中总有一盏灯亮着,有人等着她。

她累的倒头就睡,从未得空与等她的那人说上半句话。

又不知过了多久,场景一闪,苏雨砚已身在江边,看到在一片混斗的刀光剑影中,她声声嘶喊着什么,猛地身形一颤,似被什么击中。

“噗通”一声,她落水了。

“阿嫣!——”

岸上霎时传来一声熟悉的凄厉喊声,拨动心弦。

苏雨砚转身看向扑到岸边的那人,忽而心中一恸。

顷刻间,梦里那人的面容,岸边血腥的混战,一切都溶在了江边水雾里。

风吹雾散,她伸手抓够,却连雾气都消弭得毫无踪迹。

耳边乍响:

“小尿片子——片子——”

“骗子!——”

苏雨砚从梦里惊悸着醒来,原是廊下鹦哥又在声声嘶叫。

她转头瞧见榻旁摆着的一碟白玉糕,恍然间还以为是梦中她塞到那人口中的,她心中倏尔一恸,却不知为何。

待残存的梦在她脑海中被肃清一空时,她才瞧见糕点碟子旁放着一碗晶莹玉透的荔枝。

荔枝已被剥去外皮,去了果仁,水盈盈的一大碗。

她想起了昨夜,不禁一丝焦虑兜上心头。

苏雨砚努力回想,记忆却戛然停在了她喝的第一口酒。

正当时,杪夏端着一碗粥进来瞧她。

苏雨砚赶忙制止她即将开口的絮絮叨叨,抢声道:“这些还是雨化阁那瘪色卫鞘端来的是吧?惯会假恣的,波斯献宝。”

杪夏竟耷拉着眉,双眼虚无,看着她另有所思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慢腾腾说:“今日那卫鞘倒怪了,一副倒霉催的样子,尾巴翘不起来了。”

“我昨夜怎么回来的?”苏雨砚只焦心昨夜的事。

杪夏放下粥,回了句:“清祀扶您回来的。”说完就转身出门了,干脆利落。

苏雨砚吃了一口粥,觉着舌尖木木的疼,拿来铜镜一照。

嚯!肿得隆起个帐篷包,还开了道口子。

唇也微肿起,格外红艳。

她郁郁地放下铜镜,苦大仇深的盯着那碗荔枝,自己昨夜醉酒后还丢了多大丑?竟磕成这样!

她吸溜着舌头吃完粥,碰也没碰那碗荔枝,跑去前院找到清祀,问:“我昨夜在雨化阁,是个什么情形?”

她紧紧盯着清祀,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

清祀的目光在她唇上游离片刻,半晌才淡淡道:“没什么,喝醉了便趴桌上睡了。”

不过一口酒而已,竟就放倒了她?苏雨砚还是觉着很丢面儿。

她背着书袋在院中踱来踱去,踱到了府院门口,看到马车在门外等着,小邪仙还没到。

她摸了摸唇,眉头一紧:“嘶……”

一身酒气怎么去书院?嘴上明摆着喝醉磕的,刘熙还不笑死她。

苏雨砚脚下打了个弯儿,抱着书袋,偷溜去了小秦淮。

日头偏西,暮色透过镂雕挂落打到花梨木的桌案上,落下间隔的金色光影。

梅静臣从书院回来便坐在那,摊开书卷,写着课业,一笔一划,署下昨夜人的名字。

光影在桌案上静悄悄挪着,最终渐渐消弭。

梅静臣看向窗外沉沉夜色,瞧不见一颗星子,他叫了卫鞘进门。

“她今日又去小秦淮了?”

卫鞘一夜未眠眼下乌青,担忧地看了公子一眼,小秦淮那不仅有檀香舫……还有,小倌儿坊。

肮脏龌龊的地方!

卫鞘恨得咬牙,抱拳道:“公子放心,属下这就把那色胚捉回来!”

苏雨砚今日先去望江舫听了头牌公子吹奏了新的笛曲,又去了檀香舫讨酒喝。

她懒洋洋地半瘫在榻上,勾着酒壶,仰着头喝着酒,喝了许多还是很清醒。

她就说嘛,小邪仙的酒也是一股子邪气儿,明明不辣口,后劲却烈的邪乎。

檀贞瞧着她这副没长骨头似的纨绔样儿,想跟她说点正事:“听说徐知府的儿子去你们书院进学了?”

苏雨砚想起来,出了会儿神,酒壶里的酒流出来洒了她一脸,抹了把脸,吸了吸肿痛的舌.尖:“唔,一个小哑巴。”

檀贞拧着眉:“这几日徐知府家宅总是遭贼,你可知?”

苏雨砚喜欢檀贞的一点,就是守本分知趣,从不过问自己的事。

有檀贞打掩护,别人更不会怀疑自己的男子身份。

可这会,檀贞明明说着别人的事,她心里却有些不得劲儿,她想起徐节谦眼角的红痣,自然又想起另一个人。

苏雨砚突然坐起来:“不说了,我……”微顿住,想也没想又接上,“我要去监督弟弟写课业了。”

檀贞抚琴的手一顿,有些惊诧地看着她:“监督……写课业?”这是什么正事,闲的发慌么?

苏雨砚看出她的疑惑,抖开碧玉折扇一摇一晃悠,义正言辞道:“日子太无聊,人总得找点乐子吧。”

檀贞有些了悟:“所以他便是你的乐子?你乐在其中了?”

苏雨砚脚下一错,哼笑一声。

怎么可能,她昨夜才丢了好大的脸,她回去当然是……要在他面前找回场子。

雨化阁。

梅静臣正在写着课业,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苏雨砚招呼也没打一个便推门而入,与卫鞘一前一后进来。

梅静臣看着笔下的宣纸眼皮不抬,嘴角平直地抿着,平着嗓子淡漠地问:“一整日没去书院,都去哪儿了,这么晚从哪回来?”

苏雨砚细品了一下他的语气,啧,闹脾气了。

她伸长脖子往桌案上一瞧,哟,还在给她写课业呢,不敢惹。

她琢磨了一下以往他听到自己去小秦淮时的态度,急忙摆出个淡淡敷衍的神色,瞎扯道:“为兄也没去哪,就在雅乐书肆耗了一日看了看闲书。”

她眸光一转,拿捏了个虚飘飘的语调,手一抬捂上小腹:“我晚饭也没吃,这会还有点饿肚子呢,哎,这会肚子都饿的有些痛了。”

梅静臣手下稍滞,终于抬头看她,目光从她微肿的唇移到她的小腹。

卫鞘站在一旁,眼瞧着势头要变。

他一想到公子心急如焚的时候,那色胚居然从檀香舫晃出来又站在铺子前慢悠悠地挑笛子,他当时拦住那色胚问了。

谁知那色胚一脸诧异瞧了自己几眼,“我认识个头牌公子甚喜笛,我送给他去。”又一身酒气神神秘秘地靠近他,“小卫呐,你也是背着归儿来找乐子的?你瞧你眼底乌青的,啧啧,可不敢纵欲过度啊。”

卫鞘这会想起来依旧心口发疼,无论如何都压不下这口火。

他未等公子开口要给这浑球上吃食,两三句戳破得明明白白:“公子,他今日分明就是逃学!属下见着他时,他千挑万选了个苍青色玉笛,打算与小倌儿舫的头牌公子相会,却被属下撞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瘪色——很差的小角色

假恣——装腔做势

波斯献宝——把一般的东西当宝贝来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