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剑伤

陈敛和清祀走进阁楼。

卫鞘犹豫了一下,咬咬牙也跟了进去。

卫鞘一进书房门,便瞧见到苏雨砚趴在桌上,好似睡着了。

公子的衣衫没有一丝凌乱,正静静地坐在一旁喝着茶。

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酒香和甜腻的花香味。

梅静臣抬眸看清祀一眼,略顿了下,问:“只你一人前来?她的丫鬟呢?”

这会灯火通明,陈敛和卫鞘才看到清祀的长衫上沾了不少泥水,衣摆上还有两处被划破两道,真不知他是刚从哪儿过来,搞得这么一身狼狈。

看来清祀是刚回府,找不见苏雨砚就到雨化阁要人了。

清祀闻了闻空气中的酒味,皱了下眉,随即上前轻轻地扶起苏雨砚。

清祀伸出一只胳膊轻环住她,几乎是将她半抱在怀里的姿势。

但两人身体并未挨得很近,他只是用手肘使巧劲让她靠住自己,小心地避开自己外衫上的污泥。

做完这一切,清祀才恭敬地回道:“小人方才回到雨歇院,孟春就道少爷在雨化阁至今未归,小人便来寻少爷了。”

梅静臣垂眸喝茶,从喉间“嗯”了一声,也再不说话。

卫鞘敏锐地觉察到屋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凝固,他的眼神在清祀和公子之间来回瞅着,总觉着哪不对劲。

卫鞘瞧那清祀似乎毫无所觉,半扶半抱着苏雨砚就跨出了书房门。而公子依旧端坐在桌旁,眼眸半垂谁也不看,喝着茶。

卫鞘想,公子这么久未叫过人进来添茶,想必茶水已经凉透了。

苏雨砚靠在清祀肩膀上哼唧两声,忽而回过头,睡眼惺忪地对梅静臣伸出一只胳膊,“荔枝……”

梅静臣瞬时被茶水呛住,好半天才捋顺了气儿,一个眼神都没往门口看去。

清祀似乎没听到一般,揽回她的胳膊,一声不吭带着她就走出门了。

陈敛沉默地跟着他们,一直送到院门,忽然开口,“阁下是秦州人?”

清祀侧首望向他,眸光峭冷。

陈敛对上他的目光,那是一双极亮的眼,藏着朗朗星河,雪域冰峰。

但再当陈敛仔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眼底只余一片荒芜。

陈敛一拱手,看着他的眼睛:“阁下有些眼熟,像是陈某在秦州的一个故人。”

清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此刻沾了污泥,脊背瘦削而笔直,一如他身后背负的长剑,似乎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清祀顿了一步,留下一句:“你认错了。”绕过他,半扶着苏雨砚走远了。

陈敛望着清祀的背影,看着他扶着苏家少爷渐渐消失在路尽头。

暗夜中,锦衣卫所门外点着灯火。

从门进去,七拐八拐就能瞧见一个暗门,打开暗门便是通向地底深处的一条深长甬道。

甬道两侧皆设有铁牢。

月光无法照进底下,甬道内黑漆漆的。

偶有一两间铁牢顶上凿着天窗,月光穿过覆在天窗上的铁丝网照射进来,照在牢内用铁链拴着的囚犯身上。

丑时三刻,甬道内点亮了灯火。

楚煜夜里闻讯匆匆赶来,额角青筋暴起,脸色阴沉。

他吩咐总旗张仲钰:“你先去看看那些人的尸首,有无不对的地方。”他要亲自去问牢头的话。

张仲钰应是,便去牢房查看。

牢头老何,如今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锦衣卫,看管天牢十多年,恪尽职守,在他看管天牢期间从未出过岔子。

老何见着楚煜,连忙将前前后后的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今夜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事发生,咱们的人跟往常一样进出,提人问询、拷打人犯,手续流程没有一处不妥的。直到方才属下最后一遍查验人犯时,才发现那一连排牢房的囚犯没了气儿。”

“最后一次查验是几时?”

“外头才打了四更的梆子,将将丑时。”

楚煜满面寒意:“你确定今夜进来的人只有锦衣卫?再想想。”

老何皱巴着脸,将一整日进出的人全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拿来出入名册一一比对过,肯定道:“回大人,一点没错,没有一个外人,全是锦衣卫。”

老何又看了眼名册末尾,他想起来:“对了!除了咱们扬州城的锦衣卫,还有西北来的熊千户他们。”

熊槐山?

楚煜一怔,问:“他们是几时来的?”

老何眯着眼看着名册上写的时辰,愣了下,回道:“丑时前。”抬头看向楚煜:“熊千户他们,是最后一波人。”

楚煜目露寒光,神色森然,他想起来了,熊槐山……是在鱼骨巷捉到这帮犯人的第二天抵达扬州卫所的。

张仲钰查验完尸首,走过来回道:“回禀大人,所有的囚犯身上只有一处伤,便是在脖颈的……刀伤,经仵作反复查验,那刀伤……”

他顿了下,反复抿了抿唇,才道:“是……绣春刀留下的。”说完他垂下头不敢看百户大人的脸色,周身发凉。

谁能信呢,在这森严卫所天牢内,竟有人暗杀了特级重犯十五人,所有人犯皆一刀毙命。锦衣卫里竟有奸细?

楚煜立即起身去了牢房。

夜里的雨透过天窗浇入牢房,地上到处都是水,此时雨才渐渐停了。

仵作见百户大人前来,赶忙让开地方,站在楚煜一旁,搜肠刮肚地准备讲。

谁知那百户大人直接走上来翻动尸首,眼神紧盯着,一边查看一边喃喃自语:“……没有别的外伤。”

“没有淤青。”

“刀伤,长……宽……”,楚煜停下手,沉默了,没有人能比锦衣卫更熟悉绣春刀留下的伤口。

楚煜还不死心,伸手,“刀。”

仵作惊讶非常,他验尸几十年从未见过官爷会亲自翻查尸首的,士大夫也好厂卫也罢,甭管是什么身份,都是远远的瞅上一眼,便在自己写的验尸卷宗上盖了章。

仵作只愣了一下,想也没想赶忙躬身递上尖刀。

楚煜首先将那具脸上有八字胡的尸首刨开,顺着喉往下到食道,一点点刨开,直到腹部取出胃,仔细查验。

并未吞下任何异物,并未有服毒的痕迹。

一具两具……

楚煜先是一一检验脖颈的刀伤,再刨开内脏……

整整查验了十五具尸首。

张仲钰也站在一旁看着,末了,他端来一盆热水给楚煜净手。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楚煜倏尔眉头一皱,从水中抬起手在身上胡乱擦了,疾步走到最近的一具尸首,伸手再次翻验脖颈的刀伤。

他死死盯着那道刀伤,用布将血擦拭干净。

再将伤口翻开,用手一寸一寸摸着被一刀劈开的血肉……

果然,这伤口的最深处不是一次成形的!

他查验完又疾步转到另一具……

查验完最后一具,楚煜收了手,看向仵作:“这刀伤覆在一道极窄的剑伤之上,出剑人剑法极其刁钻,切口窄而浅却在要害,一剑毙命。刀伤是后来补上的,剑伤才是致命伤!”

看来不是锦衣卫里出了内鬼,张仲钰松了口气,若是连锦衣卫内都有内鬼,这案子便无法查起了。

张仲钰又对那仵作道:“这次查验会记在卷宗内,会写明尸首都是你刨开查验的,你一会在卷宗上署名,今后也得牢牢记着一切都是你查验的,可明白?”

仵作连忙点头。

楚煜手中死死地捏着刻有沐字的铜牌,是之前从这些人犯身上扒出来的,云南沐王府死士的铜牌。

他们从鱼骨巷押回卫所的二十三个人犯中,有八人在进卫所前便将藏在口中的毒丸吞下,服毒自尽。

他们立时便从余下十五人的口中取出毒丸。

要说起来这些人还真不愧是死士,审讯了这么久,手段用尽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只求一死。

想来今夜的杀手要么是寻仇,要么……就是一伙的。

楚煜抬头看向上方的天窗,既然已经确定杀手不是锦衣卫,那一定是从天窗进来的!

若是一伙的,为何不带走一人?

是仇家。

楚煜寒声道:“查!查每一处天窗的铁网有无不妥!敢嫁祸锦衣卫,不要命了!”

雨化阁,书房内。

书房内的圆桌已经撤走了,屋内通了风又燃起熏香。

此刻闻不到一丝酒味,仿若方才一场幻梦已被黑夜深深遮去了。

陈敛回到书房,向梅静臣回禀卫所的消息:“安南王的那帮杀手已经解决了。”

“嗯。”梅静臣在书桌前将画卷卷起,转身放到书架上层。

“不是咱们的人动的手。”陈敛紧接着说。

梅静臣回身,看着他。

“熊千户和荀先生原定今夜动手,荀先生本想给他们服下沐王府的蛊毒,毒发会在三日后,造成当日服毒自尽的假象。谁知当他们于丑时前赶到时,这些死士刚刚被一剑杀了,且天牢的天窗完好无损,并无外人闯入。”陈敛一顿,看向梅静臣。

梅静臣示意他继续讲。

陈敛道:“荀先生为以防万一,当即让熊千户在所有尸首的剑伤上补了一刀,不细细查看必定发现不了里面的剑伤。”

梅静臣静默了一阵抬起眸,眼底的那汪碧湖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看来这楚煜果真生性多疑得很了,荀策竟如此慎重。”

若是锦衣卫动手,稍微聪明些也晓得要避开用绣春刀。

若尸首只留有一道剑伤,楚煜反而会怀疑是锦衣卫动的手,难免会查到今夜去过天牢的熊槐山头上。

梅静臣笑了声,道:“荀先生堂而皇之地覆上绣春刀的刀痕,想必那楚煜反倒不会轻易认定是锦衣卫动的手了,他细查之下定能发现剑伤,到时他自然会认为刀伤是外人想嫁祸锦衣卫。但,还有一个可能……”

陈敛接道:“与楚煜相熟的锦衣卫知道他生性多疑,若是他们对要犯下手,也会如荀先生这般用刀伤引起楚煜怀疑,楚煜若想到这点,便会认为剑伤是故意让他查出来的。”

到那时他必会乱了阵脚,疑神疑鬼,哪能顾得上千里迢迢之外而来,与他并不相熟的熊槐山呢。

梅静臣点头赞叹:“不愧是荀策,只一刀便让楚煜陷进去。”

陈敛也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属下定将公子的话带去给荀先生,先生怕是又要感叹公子是他的唯一知己了。”

但那杀手会是谁呢?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有点头秃。

今晚更完啦,睡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