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梅静臣几次开口欲同苏雨砚讲话,她都极有骨气地扭过头,照旧不搭理他。
苏雨砚夜夜都去小秦淮听曲儿,不去看他的脸色,乐得自在。
不过这日一大清早,她收到了对方的求和——
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碗盛满了南瓜籽仁。
满满一碗,每一颗都剥得很完整。
苏雨砚坐在榻沿儿,嚼着瓜子仁,心里颇有些小得意。
又一转念,寻思起他怕不是又要作什么妖。
不成,得先下手为强,杀他个措手不及。
姚夫子被闹了一上午,终于撑不住了,让学生们自去休息。
梅静臣正在写着课业,耳边忽而扑来香甜的温热气息。
他转头撞入一双眼眸,眸底清澈如泉。
梅静臣一怔。
他曾在苏雨砚最爱看的话本里看过一句话:
姑娘家眼睛里的水泽都直通着心田呢,她心里的话就全指着这双潺潺泉眼,叮叮咚咚地流向你了。
苏雨砚站在他身旁,弯了腰几乎紧贴着他的肩,脑袋凑到离他耳边一寸的距离。
她不知何时换了套金镶边绯色骑装,黛色束腰,下身裤装收进马靴。
长发利落地绾成髻,看着十分精神。
她一只手拎着马球杆,另一只手从他笔下抽出他的课业。
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捏着宣纸,指尖透着粉红。
苏雨砚直起腰,照着日光打量了几眼。
“唔,台阁体写的不错嘛,成呐。”
苏雨砚放下宣纸,居高临下地瞅着他,眼角眉梢都透着满意:
“把这份课业写完,署为兄的名。今日季秋做的糕点就便宜你了。”
苏雨砚将食盒搁在他面前,甩着马球杆带着曹元宝几个人,与刘熙带的人前前后后离开了学舍。
曹元宝出门前往身后望了望,担忧道:“阿砚哥,他的课业署了你的名,那他怎么办?”
“再写一份呗,反正他写得快。”苏雨砚不在意道。
曹元宝嘟嘟囔囔小声说:“你可别累坏他,瞧那小身板的......”
苏雨砚脚步一错,瞪了眼曹元宝:“都给我专心点,一会要是输了,以后都别惦记我家季秋做的糕点了。”
梅静臣看着苏雨砚身穿骑服走远的背影,心尖忽的掠过一阵萧瑟的秋意。
他打开食盒,捏起一粒翠玉豆糕慢慢的吃。
姚夫子另找了位夫子替他一会儿,自个儿寻清净去了。
郑夫子也是位胡子花白的老先生。
他摸不准丙班的进度,随手拿了本《诗经》讲起来。
郑老先生眯了眯昏花的眼睛,指着后面,胡子一抖一抖:“最后三排怎么全空了?就剩一个了?”
老先生指着唯一还坐在那的梅静臣,示意他站起来:“怎么回事?你说。”
褚青回头看了眼,叹一声,抢先站起来道:“回先生,苏雨砚和刘熙参加马球赛去了。”
马球赛?
郑老先生念叨了两遍,书院何时举行赛事了?
又念叨了两遍名字,想起来了,默了默,捋着胡须让学生翻开书,开始诵读。
夏日的午后,书院蝉鸣如沸。
郑老先生拉长了声抑扬顿挫地诵读着诗经。
台下的学生趴桌的、靠墙的全都昏昏欲睡。
老先生正投入着,忽而“咔咔——滋!——”
尖锐的刺啦声在一片读书声中穿云破雾。
老先生半个脑袋都木了,诵读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学舍扣着门栓的门,从外面被硬生生拉开了。
梅静臣回头看去,只见苏雨砚和刘熙各自带着一票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的,衣衫前后都被汗水浸湿了,纷纷找着自己的座位,一时之间闹哄哄的。
郑老先生面色沉沉,闭了闭眼,念叨着:不过是帮老姚带一小会儿,很快就过去了很快的……
“阿砚哥,咱们赢了刘熙三个球,他们会信守承诺吗?”
曹元宝刚坐下就趴在桌子上,吸着肚腩努力地往前够着跟苏雨砚说话。
苏雨砚掏出行军壶灌了一大口水,从鼻子里发出个声音,把水咽下去道:
“他若敢再在檀香舫醉酒闹事,那就不打马球了,直接打他。”
郑老先生目光在台下巡视着,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出苏雨砚旁边坐着的端正青衫少年。
正是后三排方才唯一没有出去的。
老先生抬手指着梅静臣道:“苏家郎左手边那个,来,把这一段诵读一遍。”
大家转过头去看。
嚯,是丙班最有可能考科举的人呐,苏雨砚的弟弟呐。
午时的日光透过镂花窗棂斑驳的笼在他肩上,清雅无尘。
学舍的小子们都安静下来,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声都悄悄的。
郑老先生抖着胡子,极是满意。
要治狼王,就得从狼崽子下手,不是什么人都能安稳地坐在头狼嘴边的。
看来自己捉得极准。
梅静臣拿起书卷站了起来,带着这个年龄的暗哑声,诵读这段诗文竟是别有韵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苏雨砚翻了好几本书,在他快读完时才堪堪找到是哪一页,心里不禁一阵颓丧。
她忍不住与众人一同看过去。
炎炎酷日,衣着轻薄。
天青色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他劲瘦有力的手肘。
原来一丝不苟掩到脖颈的领口也略微松开,露出喉结和隐隐一点锁骨。
梅静臣读着,目光注视着书本。
眼角的朱砂痣像一个漩涡吸引着她的视线。
再往下瞧,唇角却抿出了一丝淡淡笑意。
突如其来的,苏雨砚心跳空了一下。
良久。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坏小子又开始冒邪气儿了。
曹元宝盯着那道天青身影就没挪过眼。
等他读完坐了下来,曹元宝巴巴地将自己的课业恭恭敬敬递给他:“还请苏兄指教。”
“咳,归儿,为兄的课业呢?写好了没?”苏雨砚斜眼瞅着他,等他表态。
梅静臣沉默了一下,将桌上写满的一摞宣纸推了过去。
苏雨砚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翻了翻。
字迹端正,字数也不少,满满当当几大张。
她满意极了,笑眯眯地摇头晃脑调侃道:
“乖归儿,归儿乖,哥哥给你吃甜甜。”
又学他在嘴角抿出个不经意般空灵的笑,转过头看他:
“糕点好吃吗?”
谁知他正抬眸一动不动地注视自己,毫无预兆地视线相撞。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很甜,味道不错。”
“扑通”,苏雨砚的心又跳空了一下。
她又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个劲儿。
苏雨砚邪邪地摆出一个娇笑:
“以后你替为兄写课业,为兄的糕点都给你吃呀!让你每日都甜一次,好不好呀?”
拖着长长的语调说完,埋头打了个寒颤。
苏雨砚摸了摸微烫的脸,再抬起头,却见他已将脑袋转到了另一边,面对着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过她眼尖地瞅见他耳朵尖上嫣红一片。
苏雨砚心里不由升起一丝微妙的成就感。
果然,还是要走邪路子才能对付得了他。
谁怕谁。
曹元宝有些替他不平,但也不敢强出头,只能旁敲侧击地发表赞赏:
“阿砚哥,你不觉着照归看了这么多书,比甲班的那些人还厉害呢,可真能吃苦啊。”
苏雨砚不屑地轻哼一声。
书读得好有什么了不起,越用功就意味着内心欲望越强烈。
不就是想出人头地么?
勤学苦练的皮下谁知藏着什么七情六欲。
酉时,书院散学了。
“苏公子——稍等一下!”
苏雨砚几个正往书院门外走着,身后传来个声音,她回头一望。
褚巧稚手里拿了本书,旁边的丫鬟提着一个精致的镂雕花梨木点心盒。
曹元宝他们几个一看,掩着嘴窃笑地避开了。
褚青的妹妹总是隔三差五的借着给自家兄长送午食的借口来书院。
谁家送饭还用大小姐亲自来?
不就是为了看苏雨砚一眼么。
这人呐,长得俊,不管名声如何狼藉就是比旁人吃香啊。
褚巧稚穿了件鹅黄色月华裙,裙摆别出新意的分成好几层,每一层都淡薄如清雾笼鲛纱,头上戴了七宝珊瑚簪,花容月貌如出水芙蓉。
褚青见着妹妹不由头疼。
褚巧稚身旁的丫鬟眼尖,一眼就瞧见满面愁容的褚青,忙拉了下小姐的衣角,躬身行礼:“大少爷也在呢!”
褚青走过去与褚巧稚说了两句,要拉她走,却被她躲过了,带着丫鬟冲着苏雨砚的方向小跑过来了。
梅静臣看到其他人都远远避开了,稍微一愣,远望了褚巧稚一眼,似有所悟般对苏雨砚道:
“我在马车里等你。”
苏雨砚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抽出碧玉折扇一晃一摇。
苏雨砚眼看褚大小姐跑来了,正待她与自己搭腔,却见她微红的脸颊从眼前一晃。
绕过自己,扭身追向自己那个弟弟。
哎?
褚巧稚怀里紧紧攥着本书卷,想起前几日自己在书院门口无意间的惊鸿一瞥。
褚巧稚当时只远远瞧见苏雨砚领着个极清雅的青衫少年,只是一眼,风姿难忘。
紧接着褚巧稚又隔着学舍半开的窗,看到了姚夫子对他的考教。
看到他对答如流举止有度,从那时起她的眼中再容不下别人了,其他男子同他相比,不过是凡间俗物。
“苏公子。”
褚巧稚上前追了几步,追上梅静臣,在他身后轻声道:“我方才捡到一本书,不知是否是公子的?”
梅静臣转身去看她手里的书,只一眼便淡淡道:“不是。”
转身欲走。
“苏公子。”
褚巧稚咬了咬嘴唇,从丫鬟手里拿过点心盒递到他面前,“我听说苏公子也爱吃糕点,还请品评一下我的手艺。”
她今儿见着苏雨砚将糕点给他,他不仅收下还拿出来吃了。
“听谁说的?”
梅静臣微微皱眉,垂目看她,眼眸里除了不解之外便只剩下浅淡的凉薄。
梅静臣没听到对方回答,目光转到点心盒上,略一思忖,便让身旁苏府的小厮收下了:
“多谢。”
转身离开。
清苦的药香与一丝花香相交融,并不浓稠,风过即散却能夺魂摄魄。
玉骨仙姿。
褚巧稚呆立原地,手中的书掉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苏雨砚远观了许久,待褚巧稚离开后,招来身边的小厮,沉声道:“你,把书拾起来。”
她看着那本被褚巧稚主仆落在地上的书,咬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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