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贵主

黄梅时节没有一日不落雨的。

苏雨砚跨过门槛望向天边,果然见远处云层翻卷着过来了,急雨已至。

雨点子落下来瞬时就将门外的地儿打湿了,好在未响雷。

她撑起伞走过两条街巷,便瞧见一列锦衣卫鲜衣怒马,冒雨而去。

她转了圈儿伞沿儿,眼尖地远远瞅见了一张俊脸。

没成想楚煜忽然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调转马头,朝她这个方向涉雨而来。

苏雨砚四下望了望,空无一人。

熊槐山落后楚煜一步,也打了个弯儿跟在后面,慢悠悠地策马过来了。

锦衣卫关乎皇帝颜面,故锦衣卫在挑选时要么选身材魁梧的,要么挑选相貌端正的。

故楚煜身后那位大人……苏雨砚瞅了瞅,应当是以身材魁梧胜出。

看其衣着配饰,官阶比楚煜要高。

这位大人身形壮实,一字浓黑粗眉,双眼赤丝遍布,发冠冲天而起。

看他胳膊都有自己三个大腿粗,估计抡圆了能把她从这儿扫回家去。

熊槐山也暗暗观察苏雨砚。

嘶......这小白脸除了长得像个漂亮姑娘,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两日他听得扬州城内对苏雨砚的一些传言,又纳闷,苏照归的弟弟咋会是这么个球样?

锦衣卫队驭马跟在他二人身后,肃穆地列队于此,曳撒下摆随风翻飞,在雨中威风凛凛。

楚煜面目肃然,在马背上对熊槐山一拱手,向她介绍:“这位是西北来的千户大人,熊大人。”

苏雨砚忙敛起衣袖,像模像样的对马背上的魁梧大人拱手作了个揖,正正经经地沉声拜道:

“草民苏雨砚,给熊大人请安。”

熊槐山呆了一瞬,立时粗声道:“免礼,平......咳、咳。”

楚煜一贯雪雕冰砌的冷脸有一瞬的裂隙,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不去看熊槐山红涨的脸,只管垂头审苏雨砚,语调清冷道:

“正好想传唤苏少爷,竟在这遇到。不知苏少爷对那夜在鱼骨巷缉拿的盗匪,还知道些什么?”

他盯着苏雨砚,那双像凛冬寒夜的眼看人时, 好似能看到人的心底,一切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

娘咧,这都看了好半天了。

熊槐山瞅着苏雨砚呆怔的模样,心里掐着数儿,这苏家小白脸眼睛有什么毛病吗?

楚煜狭长的眼角微挑,冷声道:“苏、少、爷?”

苏雨砚原本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忆起幼时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此刻“啊”了一声三魂归位,摸了摸鼻子:

“唔,在,什么?”

楚煜重复了一遍,森然锐利的目光扫着她的神色。

苏雨砚正经八百的欠身施礼道:“草民只晓得是盗匪,不知楚大人还想知道些什么?”

楚煜道:“那盗匪与你们说了些什么?”

苏雨砚扬起脸看着他,又瞧了眼熊槐山。

楚煜翻身下马,朝她走近了一步:“但说无妨。”

既然是他问,自己多说一句也是无妨的,苏雨砚压低声音:“听闻那盗匪曾在盐商刘总商家当护院。”

楚煜闻言怔了一下,他竟是不知,又逼近一步:“听谁说的?消息属实?”

他身上凌冽的气息扑来,苏雨砚心跳快了两拍,毫不犹豫将曹元宝卖了:

“您的外甥呀,曹元宝。您不知道呀?”

楚煜的冷脸又有一瞬的裂隙,他那夜回去后还真没问过自己外甥。

苏雨砚瞧着稀罕,想从他脸上看到别的表情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她扬起脸仔细瞧他,忍不住又多说一句:“整整过去了两日,莫不是锦衣卫如今还未寻到土匪窝子?”余音袅袅,语调一波三折。

楚煜面如寒霜,眸光似刀,唇角紧紧地抿出两个字:“还、未。”

审问至今,他方意识到这些人怕不是一般的盗匪,吞药自尽的行事作风如死士。

苏雨砚琢磨着他的神色,见此忙斟酌着换个话题:“曹元宝被他爹毒打一顿,这会在家关禁闭,大人可知?”

楚煜眉目凛然,不苟言笑:“他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参合了不该参合的事,咎由自取。”

她接茬儿道:“他爹责怪他连个狗洞都爬不利落,丢了曹家好大的脸面,禁食到今日,让他减一减身上的赘肉,大人可知?”

楚煜怔了一瞬,沉默半晌才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长远。”

苏雨砚忍不住又接个茬儿:“草民说的不是减赘肉这事呀,草民想问大人的是,他爬狗洞被卡住这事儿,真的闹得扬州城人尽皆知了吗?”

楚煜觉着自己连着两天三夜没合眼,大概是累着了,否则思绪怎能跟不上苏雨砚一波接一波冒出的话茬子。

熊槐山已然晕了半晌,这会觉着不对味儿了,搁这儿谁审谁呢!这小楚咋管起什么鸟外甥吃不吃饭了?

苏雨砚认真的看了眼楚煜的神色,斟酌地继续搭话问:“楚大人可愿与草民同去看望他?”

楚煜按了按额角,不由顺着她的话茬接道:“看望谁?”

“……”,苏雨砚声音顿时变得小小的,“曹元宝。”

“……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你自去吧。”

楚煜再不看她,转头望了会儿远方烟雨中的青山黛色,方感觉神清气爽了些。

苏雨砚躬身送两位大人带着锦衣卫们走远,自己也转身走了。

不料她刚走开几步,忽而又被楚煜叫住。

天外飞来一句没头没尾的审问:

“你可知云南沐王府?”

“什么府?”苏雨砚转头,一脸茫然的望着他。

“没什么,你去吧。”楚煜看了她的神色,转身策马而去。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看着楚煜策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楚家世代从军,历朝历代军功赫赫,几经乱世而不衰,因为楚家忠的始终是这片辽阔疆域,护的始终是此方百姓安危。

到了楚煜这一代,入了锦衣卫,年纪轻轻已官至百户,她这样的人怎配与他有牵扯。

她的心绪不禁有些低落。

苏雨砚去百味斋买了两盒点心,又去雅乐书肆看了会子闲书,这才将郁郁之气一扫而空,心里松快些许。

苏雨砚提着点心,优哉游哉晃到曹府,熟门熟路地摸到树荫遮掩下的一扇小角门进去了。

早在小角门候着的书童顿时满脸欢喜,带着她从书房的窗户翻了进去。

“你可来了!”

曹元宝看到她眼神一亮,小声欢呼了一声,赶忙从她手里接过点心盒子,打开就吃:“你都唔叽道,我被额爹饿了啷日了。”他比出两个指头。

灌了口茶狠狠咽下去,伤感地叹息道:“两日!整整饿了两日,再瘦就瘦没了!”

她瞧着他鼓囊囊的脸上悲喜交加,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告诉他自己一点没觉着他受的罪有成效。

她抛出了自己想了许久的疑问:

“你那日在刘家听到的宁南堂要在城西北角偷北延帮的货,这消息到底是怎么听来的?”

曹元宝放下手中糕点陷入沉思,两道短眉扭到一起,捏着胖下巴沉吟道:

“也听得不甚清楚,只偷听得那人在屏风后说了句‘宁南堂该对北延帮的小贵主下手了’,还有‘西北’什么的,牵扯到盐帮,那定然是偷盐了,我便认为宁南堂是准备在城西北角偷货。”

如此不合理的想法......苏雨砚紧紧捏住食盒盖,强忍住没有发作。

不过,“什么是小贵主?”

曹元宝苦着脸:“我也未听清,只是断断续续听得这几句,实在不晓得。”

苏雨砚也费力想了半晌,直到夜里去小秦淮听着小曲儿也神思不属地想着。

那小倌儿舫头牌公子吹的笛声抑扬顿挫,也未将她的思绪引去分毫。

梅雨淅淅沥沥像是下不完,整整浇了十多天才终于见着挂在天边的新阳。

酷暑已至。

姚夫子的病养了快满一个月,想是再养下去真会养出病来,终于回到书院。

泓济书院的丙班复课了。

泓济书院,扬州城内最好的书院,扬州城几乎所有的举人进士都是出自这所书院。

扬州城里商贾繁多,商业氛围浓重。

官对商的鄙夷观念没有其他地方那么重,是以当官的并不介意与商贾一同都把孩子送到这所书院读书。

家中长辈们在官场商场拉帮结派,这气氛自然而然也会影响到孩子身上。

扬州城的繁华以盐盛,故泓济书院的学生们大体上分为两派。

苏总商之子苏雨砚为首的城北派,刘总商之子刘熙为首的城南派。

泓济书院每逢朔望日便会举行一次大考,按成绩分等第。将所有学生的成绩按照高低排序,重新按照成绩分到甲、乙、丙三个班。

但从来只是甲乙两个班的学生来回调换,只因丙班的学生成绩始终如一的差得垫底,故而丙班的学生十分固定,从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的都有,全是整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之辈。

书院山长索性将从一开始便带丙班的姚夫子也固定下来,只让姚夫子带丙班,也好给其他夫子一个清闲,专注培养有中举希望的苗子。

城北派和城南派的学生大部分都滞留在丙班。

两派学生相看两厌,见面必吵,吵得姚夫子不胜其烦,索性连座位都一分为二,以讲台为中轴,一半坐城北派,一半坐城南派。

这一日苏雨砚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眯缝着眼,偷瞄端端正正坐在她身旁的小邪仙。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自那日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过饭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

他每日都与全家一同吃饭,晨昏定省如例行公事,她日日都能见着他。

虽说他本来就对爹娘淡淡的,但如今对她却更是淡到极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若是无意间与他视线相对了,他便会皱起眉,原本尖尖翘翘的嘴角也紧紧抿着,摆出一副气汹汹小狼崽般的神情。

唬得爹娘这十多日来也不敢与自己多说一句话,每日吃早膳都轻悄悄的,一早上一丝声儿都听不到。

而且,他再也不大清早给自己送来好吃的零嘴了。

她不就是又去了趟小秦淮听小曲儿么,小尿片子用得着这么对她么,真是迂腐!

自从两日前书院复课,苏雨砚第一次带他来书院,便发现一件更了不得的事情。

这个无处不在的小邪仙,简直就是老天给她派来的夙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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