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敛远远地看到有两个人出来了,下一眼便立刻认出来,是那个护卫清祀和侍女孟春。
夜里的雨已经停了许久,月亮挂了出来。
华光灼灼倾斜而下,似铺满一地的碎银闪烁,更显得雨歇院内分外寂静。
清祀脚步顿了一下。
孟春抬首:“怎么了?”
清祀微微侧首,向暗处瞥了一眼:“无事,走吧。”又继续向前走了。
他们折向院子的另一头,渐渐走远了。
幢幢树影下,暗藏着的身影显了出来。
陈敛犹疑道:“不知他们......”
梅静臣:“发现了。”停了一瞬,“那又如何。”
里屋内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灯芯还是新的。
卫鞘见了,不免气道:“他走前还点什么灯,故意的吧?”
又道:“那清祀不过是萧大娘子捡来的,给苏老爷当了养子,做了十几年的苏府暗哨总管。如今苏府内外都交给了咱们,他可是不服?”
昏黄的灯光揉着一匹莹莹月华,静静地洒在苏雨砚脸上。
梅静臣站在门外就那么看着。
卫鞘瞧了瞧,忍不住道:“公子,那色胚睡得熟得很呢。进还是不进呐?咱这趟是......来搜身吗!?”
卫鞘了悟,不禁有点兴奋,他就知道东厂令丢失跟这小子脱不了关系。
陈敛忍不住捂住卫鞘的嘴,示意他不许说话,拉着他同自己一起挨着墙,背对里屋站着。
陈敛等了两息,听得身后一阵细索的响动。
光影一晃,梅静臣走了进去。
他站在榻边,为她挡住了光亮。
睡梦中的苏雨砚感到有一道温热的气息扑到她脸上,倏尔离远,紧接着一只手放在她的眉间,轻轻扫过她的眉和眼,慢慢游移到了唇边。
她似乎闻到一丝清苦的味道,转而又被一股花香味覆盖,像是自己身上的体香。
应该又做什么梦了,她这么一想,便踏踏实实的任梦中那只手在自己脸上游来游去。
卫鞘侧身偷看一眼,要不是陈敛眼疾手快又捂住他的嘴,他便要惊出声了!
他想起那夜解释了檀香舫和小倌儿舫是什么之后,公子露出的神情,他不由恨恨咬牙。
公子自小从未沾染过污秽之物,不过是前日独自与苏雨砚在书房呆了几个时辰,夜里竟然会开口问烟花之地的事。
现在又是在做什么!看着这苏雨砚睡觉?可这是个爱逛章台柳巷的色胚啊!
翌日清晨。
苏雨砚醒来便瞧见榻旁小案上摆着满满一碗核桃仁。
去掉了褐色外皮,剥得干干净净,瞧着晶莹剔透的。
可这时节哪来的新鲜核桃?
她取来一个吃,又香又脆,满口油香,忍不住吃了好几个,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句话:
砸开核桃扔了皮——就图那个仁,就图那个人。
孟春进来看到,神色一黯,张口就来:“小虫钻核桃,装好仁/人。”
“呦,怎的了?”苏雨砚觑了她一眼,“杪夏上身了?”
又看向手里的核桃仁:“这还是那边今早送来的?”
心里不免有点小得意,小邪仙连着两日送零嘴,眼里倒还有她这个兄长。
孟春没吭声,只神色黯然地伺候她梳洗穿戴,苏雨砚也不计较,只当她与谁拌了嘴。
梳好了发髻,孟春才恹恹地道出了个震惊的消息:
“那边今早说了,要一同在正房吃早膳。”
苏雨砚只顾着嚼嘴里的核桃仁,半晌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孟春说了什么。
一家四口,端端正正地围坐着正房的食案。
苏雨砚发誓再是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一家子了。
按道理来讲,相隔二十年终于一家团聚,早该每日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吃饭增进感情才对。
可说来古怪,这都过了几日了,这不孝子今日才想起早起请安,再吃个团圆饭这码事。
之前他不提,爹娘这头也不提。
所以,这还是头一次全家同桌吃饭。
苏之耀坐正首,左手坐着白氏,右手坐着苏雨砚,他的正对面坐着梅静臣。
苏雨砚闲坐在一旁边吃边瞧。
想来大抵是因为猛然蹦出这么大的儿子,爹娘还不习惯,她瞧着二人坐得极不安稳,神色竟有几分拘谨。
苏家虽从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用饭的气氛向来十分轻松。
但眼瞧着她爹竟然亲自站起来给这不孝子倒茶,她还是十二分震惊的。
苏之耀倒完茶,才猛然想起她也在,回首看过来,她也目光悠长地回看过去。
苏之耀咳了一声,坐下抻平衣领,肃了半天脸,最终却还是端着一张春风和煦的俊脸,语调极为亲切柔和的问:“这几日睡得好不好,有什么不习惯的?”
她也随之看向右侧的人。
小邪仙如同在鱼骨巷初见时一般垂着眼眸,看不出情绪,只回道:“一切都好。”
她又瞧见她娘僵硬地坐了半晌之后,终于咬咬牙放下筷子,从桌上拿起一双公筷准备给他夹菜。
呵,家里什么时候一起吃饭还摆上公筷了?
白氏犹犹豫豫地挑来选去,终于夹中了一筷子青笋要放进他碗里。
他持碗的手一顿,将将要挪开。
“咳。”
苏雨砚喉咙里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朝他看了过去。
他一顿,把碗挪了回去,接下了青笋,轻声道:
“多谢,娘。”
苏雨砚没有意识到屋内忽而静默了,她只专心地审视着他,见他将青笋全吃了下去,满意的点了点头。
苏之耀和白氏愣怔地看着他二人,随后彼此懵懂地对视一眼,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面前的菜。
就在全家人默默吃饭,正房膳厅寂静许久时,梅静臣开口了:
“我今后与兄长一同去书院读书。”
这不是征求意见,这是提出要求,苏雨砚精确地品出了他语调中蕴含的意思,瞪了他一眼。
梅静臣接到这道眼神,又斟酌地重说了一遍:
“孩儿想今后与兄长一同去书院读书,可否?”说完瞧着她。
苏之耀又怔愣了,忍不住也随着他看向自己女儿,那目光看得苏雨砚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
白氏在桌下拧了一把苏之耀,他回过神赶忙答应:“当然没问题。”
梅静臣低下头,继续吃饭。
顶着爹娘时不时扫过来的目光,苏雨砚终于吃不下了,匆匆说了句:“饱了。”搁下碗就出门了。
梅静臣也放下筷子,起身跟在她身后,全然不顾身后那对夫妇的反应。
跟着她走过长廊,见她的脚步越来越快,他问:“你去哪?”
苏雨砚回头瞧他一眼,坏笑道:“小倌儿舫,那地方可不方便带你。”
瞧他神色陡然一变,她只觉卸了满腔郁气,欢溜地跑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别去。”
她没有回头,摆了摆手:“就听个曲儿而已!”自顾自的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