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身早已湿透,将淋湿的外衫从苏雨砚身上拿下来,递给一旁目瞪口呆的卫鞘。
苏雨砚只沾湿了鞋袜,她坐在客堂,梅静臣进里屋去换衣服。
卫鞘气咻咻的跟进里屋去,故意没有给客堂点灯,顺手将羊角灯挂在屏风上,只在屏风脚下挑出了一方昏黄的清明。
屏风那头影影倬倬,隐约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可苏雨砚耳力太好,硬是听了个大概:
“您不是在亭子里吗?去哪了这么久.......”
“担心那小子?管他睡到哪里作甚......小、小倌儿舫?若是真的,公子更要躲远些才是......”
“还把自个儿的外衫给那色胚作甚......”
苏雨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坐得愈发板直。
很快梅静臣便从里屋出来了,站在屏风下,看到对面一个模糊的影子坐在那。
虽是小小的一个,坐姿却拿出了十二分的端正。
“点灯。”他道。
卫鞘认命地拿了火折子,将一盏盏油灯点亮。
“出去。”他接着说。
卫鞘从眼风中狠狠瞪了一眼装模作样坐着的人,退出去了。
苏雨砚看清他换了身月白长衫,换了鞋袜。
他头发还是湿的,只是不再滴水了,想来只是用帕子匆忙绞了一下就出来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拿着一块棉布帕子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将她的一只湿鞋小心翼翼地脱了下来,她的袜子也湿了一点。
他隔着袜子握住了她的脚,手微微顿了一下。
另一只手拿着棉布帕子停在那不知该怎么办。
他停在那,客堂里陷入沉默。
脚透过袜子感受到他掌中温热。
过了会儿,他动了。
右膝跪地,用棉布帕子将她的脚连带湿袜一同小心包了起来。
双手合拢,将这只脚握在他手掌中。
就要用力捏了!她心中惊叫了一声,终于回过神。
也顾不上想他为何不将她的湿袜脱下拧水,她只慌忙地抢着自己的脚:
“我自己来、自己来。”
她抱住脚,看了眼他。
他一身月白长衫曳地,墨发半束透着水泽垂在肩侧,更衬得脖颈肌肤似冰雪,清雅无尘,何等不染凡尘的仙风。
而眼尾针扎一点的桃花红痣却将他拽落人间,于此时此刻置于自己眼前。
正巧一道水滴从他的发际滑过长眉,又一路滚过眼尾朱砂痣,尖尖唇角,少年硬朗的下颚,最终掉落光洁的锁骨,向下浸入衣领消失不见。
她一时怔愣,没挪开眼。
再抬眼时,却正好见他盯着自己。
她蓦的一慌,不自觉躲开他的视线,连忙从衣袖兜里将那本《诗经》掏出来,挡在他面前:
“喏,还你,你看看,一点都没淋湿。”
他捏住书的一角,将其从眼前移开,依旧盯着她:
“兄长这么快便看完了吗?”
苏雨砚躲着他的眼神,双手抱着脚用力拧着帕子。
听得这句,她忽觉左肩的伤疤又痒起来,想起书中夹层,气性又上来了。
心里一琢磨:
我躲他作甚?
她抬起眼皮,睇斜着眼,看着他道:“这下卷看得为兄不甚爽快。”
他微微皱眉:“为何?”
哟呵,还敢问?
她歪着嘴角邪邪一笑,一边捏脚,一边悠悠地拖着腔给他解惑:
“这上卷嘛,写的都是江湖义气快意恩仇,读下来好不痛快!而你这下卷呐,啧啧,全是儿女情长情啊爱的,黏黏糊糊的,姑娘家才爱看呢!”
他看着她好半天没说话。
她不甘示弱地回看过去,盯着他的眸子,语调懒散的接着说:
“为兄看过江湖侠士侠女情爱之事的书可多了去了,写给男子看的情爱之书和给女子看的可全然不同。只可惜你这本下卷虽是给男人看的,但关于情爱之事只写了些猜来猜去的隐晦情感,不激烈,不过瘾。”
苏雨砚眼瞧着他眼睑下的朱砂痣比方才红了些,针扎的血一样,她心里一阵舒爽。
他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明白道:“不激烈什么......”
苏雨砚打断他道:“就是不够露骨呗!”
她顺嘴哼了两句:“阿郎压奴在榻沿,当下便解细香兜儿,一口一个梨花峰......”
边哼边就着灯影瞅他,见他忽的站起来,一语不发,站的端正又笔直。
可偏不巧让她瞅见他脸上的红似乎又重了些。
呵,小邪仙果然还是个小尿片子。
“哈哈哈、咳、咳。”她掩饰的咳嗽几声。
她将鞋穿好站起来,端起兄长范儿,老成道:“你啊,吃不消那种书的,你就看些江湖义气快意恩仇的闲书,消遣消遣也就罢了。”
梅静臣的脚步追着她的影子,跟着她往书房走。
他看着她在灯影下的莹莹侧脸,随意问着:“扬州城内何处还能买到这类闲书呢?”
进了他的书房,苏雨砚将书架里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闲书都挑出来,一边抱在怀里翻看,一边回道:
“镇淮门知道吗?小秦淮那,檀香舫边上就有一家雅乐书肆,你去那转转,想要什么书就有什么书。”
“檀香舫......书肆怎会开在那种地方?”
梅静臣拧着眉。
还揪着这个不放了,苏雨砚从书中抬眸,瞧他又似今夜刚遇到时一样的神色,嘴角尖尖的抿着,脸色板正。
她倒是也不气,抱起书,语气比他更不屑了些:“你当去那种地方的都是什么人呢?”
见他依旧望着自己不言语,她挑出一本明经史籍扔到书桌上,嗤笑一声:“读书人呗!”
“说起来,为兄我和小弟你也都一个爱好,爱看些游记杂谈。”她翻了翻从书架挑出来的闲书道。
她背负着继承总商之位的嫡长子身份,如今想去哪都不成。
三年前去秦州的记忆也没留下一星半点,她叹口气:“可是为兄不如你,你还有从秦州一路而来的所见,而为兄只能在书中看看江湖四海。”
苏雨砚又看向他,心里的算盘哗哗作响,扬起了个他看不懂的殷切神色:“你快些成长起来,替为兄分担些家业,成家立业,绵延后嗣、咳......”
眼瞧着他看自己的眼神又变得一如既往地高深,雾蒙蒙地盯着自己,她忙漫天胡扯:
“到时和为兄一起去这些书中写的地方看看,也能一道去秦州看看呐!”
窗棂没合严,风偷潜进来,吹着桌上的烛火一晃一晃的,摇摆不定。
正巧有一道风带着灯光拢在他的眉眼上,那层雾气似是淡了些。
他走近了,抬起上眼睑看她,瞳孔渐渐变得清亮:
“是,与你一道去秦州。”
雨后灯火映在他眼眸深处的碧湖上,轻轻晃动,碧水微澜。
苏雨砚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眼神,却扫到书桌上摆着的一盘核桃。
外壳发黑有些霉了,一看就是陈年的。
她心头一跳,是自己今日出门前让杪夏送的。
不料身边的人轻笑一声:“隔年的核桃,旧时仁。”
他又说了一遍,隽秀的眉目间隔着许多年的万水千山,似在呢喃自语:
“旧时人。”
苏雨砚怔怔地望着他,鼻尖是清苦的药味与甜腻的花香萦绕,她半晌没转眼。
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哪里又不一样了,双眸深处那汪青碧湖泊上似有汹涌波涛,刹那间湖泊上又似有暖阳高照。
唔......邪仙心,海底针。
夜半。
孟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合上里屋的门。
苏雨砚躺在榻上阖着眼,并没有睡熟,半梦半醒的。
她能听到孟春嘱咐杪夏说话声轻一些,还有廊檐下的鹦哥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又梦到恢宏的宫殿,转瞬又梦到明黄皇袍上狰狞的龙目,瞬间被魇住,浸出一身冷汗。
“咚——咚——”
远处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
是素草寺的钟声。
她霎时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微微地喘息着,伴着钟声渐渐地放沉呼吸,睡了过去。
“少爷可睡熟了?”
“是,大公子。”
门“吱呀”一声轻响,被人轻轻推开了。
清祀走了进来,孟春跟在他身后。
“你又梦到什么,眉头皱的这样紧。”
他站在榻旁伸出手,想替她舒展紧锁的眉,却在快触碰到时猛地缩回去。
负手而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孟春眼眶一酸,忍不住叹息,又一次劝他:
“大公子,洪明顺心里晓得那小贵主已不受掌控了,他以前是洪明顺的一张好牌,如今可是悬在东厂督主洪掌印头上的一把刀啊,洪明顺赶他来扬州必是要在这里除了他。”
“不说洪明顺,只说安南王吧,他的人折在鱼骨巷,却还备了后手,这些天徐知府的家宅每日都遭贼呐。”
见他依旧一动不动的,又急道:
“您看这几日,那小贵主白天夜里缠着少爷缠得多凶啊!那小贵主虽在徐知府那立了靶子吸引安南王的死士,但苏家迟早会被盯上,不能把苏家的安危交到他手上啊。”
孟春心中焦急万分,上前一步,指向熟睡的苏雨砚:“您放心把她的安危交到他手上吗?”
“我会亲自保护她。”清祀的视线凝在她被月光拢着的眉眼上,毫不犹疑道。
“那我们在苏家的暗哨......”
“不必再说,继续撤。”清祀道,“苏老爷已与他商量好了,也同我说过,便由他那边接手。”
作者有话要说:唠走——拉倒
鬼六三枪——还有点小本事
娘娘怪怪——扭扭捏捏
走头六怪——不听话,不合作
假好呢——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