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檀贞

檀贞调试完琴弦,秋水眼上挑斜乜她一眼,冷声冷气道:“你手抽筋了?把那吊儿郎当的样儿给我收回去。”

苏雨砚讪讪地放下折扇,蹭到檀贞身边坐下:“阿贞啊,好些日子未见,就不能给本少个好脸色?”

檀贞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拢捻琴弦的玉手转而按在弦上,太古幽音戛然而止:

“去凑剿匪的热闹了?怎的没被你爹打死。”

苏雨砚愣了一愣,这扬州城消息传的真快。眼看檀贞不言不语也不看自己一眼,她只得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

“你已经知道了?这次可不能怪我,都是曹元宝,他在刘家对账时听来的,说是什么宁南堂要截北延帮的货,我本存着缉私盐的目的,谁知遇上一帮盗匪,啧啧,曹元宝的消息根本靠不住嘛。”

檀贞终于转头看她一眼:“少攀扯别人,你我还不知道吗?锦衣卫把你带走多少次你还数的清吗,盐帮也好盗匪也罢,都是在刀尖上奔走的亡命徒,你少招惹!”

苏雨砚干干的笑了声,整个人往旁边的美人榻上斜斜一躺,翘起了二郎腿,闲闲道:

“我心里有谱,你见着我苏家护院输过谁?”

“梅静臣还没出现吗?”

“你、你怎的又扯出这茬呢!”苏雨砚刚在果盘中随手捡了个酸枣吃,此刻正酸的呲牙咧嘴。

她灌了口凉茶,喘口气又道:“不过是幼时做过的梦,当笑话给你讲了几次,你何必当真呢。”

檀贞冷清清说了句:

“我问过释寂了,他说这个人会出现。”

苏雨砚一愣,趴在榻上一把扯住檀贞的衣袖,恨铁不成钢:“你又去素草寺找那秃驴了?另找男人怎不找个能娶你的?”

她松开手,哼了声:“还问他我梦里的事作甚?他一个和尚又不是算卦解梦的。”

她晃着扇子晲檀贞一眼:“梦里我还当官了。”说着手一甩合拢折扇,“啪”的按在掌中:

“啧啧啧,简直荒谬!莫说四书五经,我如今才堪堪能将千字文读下来,如何能年纪轻轻当了官?这梦信不得信不得。”

檀贞默了默,抽出衣袖看她:“释寂有几分本事我还是清楚的,你要当心。”

苏雨砚额上青筋直跳,她自小对素草寺就无好感,总觉着那寺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舒服,说不上来为何会有这种感受,便理所当然地视为无佛缘。

“阿贞啊,你真是中了那和尚的邪。”她摇着头无力叹了声,又敲着扇柄浑不在意道:

“若是真让我碰见个叫梅静臣的人,我一定远远避开,这可成了么?”

苏雨砚手在衣袋里一摸,想起正事来,摸出一个药包放在案上,笑眯眯地邀功:“我又捣鼓出新药了,和之前的药效用一样,喝过后会昏睡,在梦中行颠鸾倒凤之事,不过这次新配的药能让人睡得更实些。”

之前她照着《折梅戏集》中的方子配出来的药拿给檀贞,檀贞给客人用了很有效果,她这次又改良了一些。

檀贞终于露出个笑来,将药包藏起来,赏脸似的拨着琴弦扬出一个婉转的小调,说起别的事:

“徐知府寻回儿子的事传遍扬州城,想必你也知道了。昨日在徐家宴席上我弹琴时远远瞧了眼,身材瘦小,看着沉默不语的,也不与人搭话。”

“嗐,我家也找回个儿子,怎的最近都在上演父子重逢的戏码。”她百无聊赖地撑着手肘,伸手拿了南瓜子剥。

那双玉手格外灵巧,沿着瓜子边上略施巧劲儿,瓜子壳儿便一分为二,果仁儿全须全尾地掉了出来。

琴音戛然而止,似是被掐断一般。

屋内的檀香烟雾幽幽,窗斜开着。

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棂上像是后面藏着人在扣窗。

一双秋水眸微瞠,就这么看着雨砚。

苏雨砚转头纳罕地瞧着她,片刻醒悟一拍大腿道:

“我从没告诉过你我有个兄弟吧?你道巧不巧,还正是前夜我与曹元宝在鱼骨巷探查私盐时寻回来的。”

她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讲完又感叹一通世事难料。

但转头看着毫无反应的檀贞,她忽而转念一想,觉得这事虽然透着丝怪异,但确是好事。

苏雨砚觉着自己还是很幸运的,生在富贵人家。

嫡长子的身份虽是一道重压,也是种解脱。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也不必十三四岁就考虑要嫁给哪个男子,一生困于后宅。让她像檀贞或是平常女子那样去活,她做不到。

如今更好了,她可以等苏照归成亲生下孩子,苏家也就有了下一代继承人。

到时把嫡长子的位置让给他,自己就当个游手好闲的富贵纨绔,潇潇洒洒过余生便再妙不过了。

她这般一想,禁不住为自己的智慧折服了一瞬。

家里有个能生娃的邪仙总比没有的好。

她这般想着,听着耳边如佛音般的缈缈琴声,不知不觉困意上涌。

一觉睡到酉时才起身,看天色还早,她心情颇好的跟檀贞告了别,又去其他画舫转悠。

她走的时候,檀贞还坐那抚琴,天色渐渐暗了,这里就快热闹起来了。

檀香舫的老妈妈走进来,急道:“哎呦我的大小姐,苏公子走你怎么都不留呢?”

檀贞一双秋水剪眸渐渐蒙上一层氤氲之气:“多想留,都留不住的。”

老妈妈以为两个人闹别扭,劝道:

“他来咱们舫从来就只找你一个呀,去岁从秦州回来后还是只找你,再说你当初孤身逃难来扬州也是他救了你,是有情份在的,怎么留不住?”

劝了几句见她没什么反应,摇头叹息着走了。

博山炉里的香屑已耗尽,还在朝外断断续续吐着青雾。

檀贞走过去的时候雾停了,整间屋子即刻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她停下脚步,她停下脚步,揭开盖子,伸手碾了碾香灰,闻了闻指尖,没有任何别的味道,又将盖子盖上。

“若你的梦就是你的前世呢。”

“往世旧日被收入书卷里,重活一世会如何呢。”

苏雨砚回苏府时夜已深了,雨势减小,只剩零星一点雨丝。

廊檐下点亮了一排暖黄色风灯,细雨伴着徐徐微风,在软绵暖黄的灯火下时闪时现。

夜里杳杳无人,游廊上的青石板水意泠泠。

苏雨砚顺着游廊悠悠地散了好一阵步。

远远的,一个天青的影子缓步而来,稳稳地提着一盏羊角灯,照出不大点儿的亮。

她眼瞅着青影朝着自己走来。

影子越走越近,一身天青色长衫逐渐被映亮了。

那人头发用月白帛带束起,通身罩在清雅润泽的水雾中,倒像是方才从山涧溪流中打捞出来的温润玉石,还漾着水泽。

她默默地看着,昏黄的灯火伴着雾气迷晃了她的眼,这一切好似古旧泛黄的时光辗转回溯而来。

脑海中似乎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场景,有这么一个人等在家中向她走来,苏雨砚一时有些怔愣了。

这人的嗓音也是模糊不清的,他说:

“这么晚,去哪了?”

苏雨砚回过神。

呦呵,小邪仙竟然从他的院子里下凡了,还走了这么远?

她想起今日打好的算盘,也罢,不管这苏照归是邪是正,要是邪的她就将他掰正了,再给他相看个家世清白的淑女闺秀。

总之万事备齐全了,就等着苏照归给她生了崽子,到时什么嫡长子、什么总商之位都可以通通塞给他了。

她这般又想了一通,看他也觉着顺眼了不少,好脾气地回道:“为兄才从小秦淮回来,下次吧,下次就带你去。”

谁知刚说完便见他皱起了眉头,上眼睑稍下压盖住了原本隽秀的双眼皮,眼眸更聚光却显出小狼崽一样的凶劲。

方才就见他满脸不带一丝笑,此刻嘴巴更是平平直直的,嘴角尖尖的抿着。

“那种地方......”

呵,她听得这半句话挑起了眉,小尿片子假正经。

忽而不远处“轰隆”一道惊雷劈下,她身形一颤,心揪起来。

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就打下来了。

梅静臣忽而伸手将她从对面拽了过来,提着灯站在她的外侧,斜风带雨入檐下,他外侧的衣衫瞬间被打湿了。

她不过怔愣了一瞬,便被他抓了手腕。

梅静臣拉起她的手快速朝游廊的尽头走去。

须臾间雨势越来越大,惊雷一声盖过一声。

苏雨砚屏住了呼吸,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狂风裹挟着暴雨,单薄的油纸伞快要散架,羊角灯离奇的还没有灭,晃晃悠悠照着道儿。

梅静臣的长衫罩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她心想虽然个子不比她高多少,但男人骨架摆在那,他的衣裳在她身上大的像一整床被单,手掌像暖炉一般。

......

一路上,雷声一响,她一抖,拉着她的那只手也紧跟着颤一下。

......

一路伴着惊雷声疾步向前,然而他们刚走到雨化阁的院门口时,大雨好似跟他们玩笑一般,骤然就停了,一滴都不剩下。

梅静臣拉着她走进院内,进了客堂才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