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残卷

孟春和清祀都抬头看着她。

她摸摸鼻子,目光朝两旁虚无地游走了阵,又转眸虚虚地朝门口的方向看去,淡定道:

“我让孟春给你房里送了药膏,你在膝盖上涂些,别落下病。”

清祀侧着身,一只手还撩着挂帘,眼中似乎有些笑意但又瞧不真切:“多谢了,少爷早些休息。”说完便离开了。

苏雨砚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脊背永远都是瘦削而笔直。

“总穿的这么寒酸,倒像是我多不尊师重道似的。”她既生气又无力,恨恨的喝口茶,“这硬骨头。”

她又心虚地睨了孟春一眼,作道:“咳,你说......我刚才那句话,就是怀疑他的那句......哎,也不是怀疑啊!就是、不过是随口问了句他有没有骗我而已。我这句话说重了嘛?他用得着生气么?!”

孟春叹口气,拿过她手中紧捏的茶盏:“喝茶醒神,当心夜里睡不好。”

门外忽然远远的传来杪夏的喊声:

“清祀呀,季秋早上穷急吼吼熬的姜汤你为甚没喝啊?你这个人哦真是死形不喝唠走!季秋刚知道了,他生气了呀!你看你哦鬼六三枪的,但娘娘怪怪走头六怪......”

“孟春给你房里送药膏了呀?你一定用起来呀!为甚不用呀?你以后瘸了假好呢......”

“跟谁置气呀?你理一下我呀......”

苏雨砚生无可恋地向后一靠,觉着今夜就算不喝茶,她夜里也不会睡得安稳。

夜半微凉,月色入纱窗。

院内杳杳无人,本是雨过清凉好入眠,但今夜却不止梅静臣一人无法入眠。

苏雨砚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从枕下摸出那本《诗经》。

她上半夜已经翻过一遍了,这会正好又可以凑着透过纱窗的月亮光来来回回的瞧。

她并没有看书的内容,只是在全神贯注地研究这本书的线装。

只有印制善本书的时候才舍得以清水丝线订,而她手中的话本却用了清水丝。

且这手中的下卷比她书柜里的上卷要厚得多。

月华偏西,月亮光打到她翻起的那一页,留下一道雪泠泠的月影,停在这页纸上透不过去。

夹层!

她一个鲤鱼打挺径直从榻上弹了起来。

她找来了从前做的细铁钩,点了盏灯凑在烛火前,将藏在装订眼中的线头一点点勾了出来,将线头解开,顺着装订时的顺序,将丝线慢慢抽了出来。

把这本书拆开了。

她仔细地查看每一页,将有夹层的书页挑出来。

夹层并没有黏贴封口,她小心翼翼的将夹层里的纸取了出来。

屋里烛光昏暗,但她看得清楚上面的字迹。

初夏雨停夜寒凉,而她却惊得一脑门冷汗。

这是......《折梅戏集》下部残卷!

震惊之后,心里百转千回的琢磨了好几圈,转念心中冷笑。

这个怪兮兮的坏小子啊,贼精贼精的,在鱼骨巷就知道她的身份却不道明。

今日他定是一开始便计划好,故意引她去翻这本《诗经》,直到她今夜从书中找出下部残卷,便可彻底打消对他嫡长子身份的怀疑。

真是好计谋啊!

幼年时祖母对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归儿,那《折梅戏集》是我兄长萧念所写,人人都说这本书藏着萧家的改朝换代之能,谁又能想到,这书竟会被放入出嫁女的嫁妆里?兄长早看出来萧家的荣华不会长久了......”

祖母半躺在弯腿雕花罗汉榻上,头戴金束发冠,比男子的束发冠还高,她不让别人称她苏老太君,只肯冠娘家姓氏,从来只许人唤她“萧大娘子”。

老太太年事已高,不太能认得清人,总攥着她的手说:“归儿,我们离开秦州时将下卷留给了你,我把上卷藏在你爹书房太师椅的地砖下面。”

“书房墙上悬着把紫金钢刀,那是你舅公的刀,斩金断玉,削铁如泥。你用那刀将地砖劈开,把上卷拿出来。”

“你和你妹妹一道儿研读,让嫣儿多些本事傍身。这天下的男子大多都是白眼狼,眼瞧着你娘家散了,便另娶新欢,千万让嫣儿睁大眼睛。”

“归儿,这事万万不能外传!连你爹也不能告诉……”

祖母到死都不肯去应天的苏家老宅,最终还是苏之耀将其棺木留在扬州,葬入了素草寺后山上的萧家祖坟里。

下部残卷,那小子护卫所用的紫金钢刀......

这坏小子果真是自己的兄长苏照归?

也许,他的长相随了娘亲年轻时的温婉之貌?

苏雨砚想到巷子里的盗匪,爹娘丝毫无重逢之喜的神色,戒备森严的雨化阁,那枚从他身上摸来的青玉佩,他还故意引她去翻这本《诗经》......

她摩挲着左肩的伤疤,心里百转千回,暗笑自己三年前竟会独自一人去秦州找这么一个人。

她幼时心心念念的兄长,如今终于回来了,却总透着一股她看不清的邪性。

她抱着手坐在榻上,不屑的哼了声,他就算长得再像画中仙,那也是邪仙。

她清了清思绪,打起精神又看起手中的半部残卷。

这下卷只有寥寥数页,和上卷一样记载了令人心惊的内容。

独特的刀兵利器淬炼之术、公输奇巧之技、旱涝治理之法、各种秘药配方还有许多刁钻的税法、军法计谋......

怪不得人人都道这本书有改朝换代之能,萧家家主萧念、梅家家主梅厉谦,到底是怎样才智卓绝的人物,怪不得连皇帝都会忌惮他们。

苏雨砚边看边将所有内容都拓印到脑海中。

她天生记性好,若是认真读书说不得真能中个进士。

然而自小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的残梦,总是让她隐隐心惊,不由得排斥念书,四书五经都被她扔到角落里吃灰。

这一看便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日出将明。

她将残卷重新放回夹层,按照之前线装的路子将书页原模原样装了回去,丝毫看不出拆卸过。

又将这本《诗经》塞到明日她要穿的衣袖兜袋里,这才打着呵欠沉沉睡去。

苏雨砚仗着姚夫子这几日在家养病,不用去书院进学,放肆地睡到了快申时才起。

甫一睁眼,瞧见榻旁的小案上摆着个青瓷碗,盛着满满一碗剥去紫衣的白色腰果,满得冒出个尖。

杪夏正好拿着一碗粥进来了,隔着一道帘子瞅见她坐了起来,当下喜笑颜开:

“赫了得,少爷总算醒了!啊呀,那碗小果子是雨化阁的卫鞘今早送来的。”

又瞪起一双妙目,不屑地歪嘴道:

“送来就送来呀,那个卫鞘呀跟波斯献宝一样呀,一副神恣武恣的样儿,我说哦雨化阁的人全都六角铮铮的!少爷您说是不是呀!”

孟春听见响动,赶忙进来将杪夏赶出去:“吵吵的人脑壳痛,去小厨房端菜来。”

苏雨砚梳洗穿戴好了,杪夏才又端着两碟小菜进来,接了方才的话头:

“本来就是呀,孟春姐姐你说那个卫鞘怪不怪呀,又是不情愿的样儿又是端着碗金疙瘩的样儿,我看哦就是老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剥的果皮呢!”

苏雨砚听着她的聒噪声,就着香甜酥脆的腰果将粥吃了个干净,小菜反倒没怎么动。

她整好衣袖临出门时对杪夏说:“将库里去岁剩下的,快霉了的核桃,连壳送去雨化阁一筐,可成了么?”

杪夏顿时透着神,不迭的点头,笑眯眯的:“成呀成呀。”

青.天白日连阴雨。

镇淮门前行人们撑着伞,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无一人停留。

河岸上的翠竹被雨水洗刷了两日,雨水打不到的地方似乎染上了一层苍色清霜。

一排排画舫泊在小秦淮岸边,门窗紧闭,跟夜里的繁华景象相差甚远。

苏雨砚走进了檀香舫,舫里花厅过道空无一人,姑娘们还在睡。

她绕过一架仕女图屏风,便进到了画舫中最深的内室。

门半掩着,她刚要扣门,门内便传来一道娇媚的声音:

“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进来吧。”

她一笑,推门进去了。

室内由湘绣双凤挂帘隔成两间,外间的香案上摆着一鼎紫砂观音熏炉,正燃着檀香。

里间传出悠悠琴声,苏雨砚循声撩起挂帘,便瞧见一身穿缃色衣裙的女子正在调试琴弦。

女子手中拨动琴弦三两声,悠音阵阵。

苏雨砚抖开手中的碧玉折扇,两三步晃到女子面前,沙哑的音色越低沉了:“檀贞姑娘,你猜本公子是哪个?”

“除了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苏少,还能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