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梅静臣看看香炉里的烟渐渐淡下去,香燃尽了,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新制的香。
揭开炉盖,轻轻地用香铲将香灰混合均匀,将香篆放在香炉正中,取出香粉撒在香篆上,用香铲填平香粉。
卫鞘进来的时候,他正专注地往双耳篆里填第二遍香粉。
卫鞘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躬身道:“这是雨歇院小厨房一个叫季秋的伙夫给的,说是他们大少爷吃了公子的吃食,这是回礼。”
他下午挨了十板子,虽然已经敷了药,但臀部依旧火辣辣的疼。
他想起从暗哨那打听来的一桩奇闻:
“听说这苏雨砚三年前独自一人跑去秦州找苏照归,去岁回来时失去了那三年间的记忆,一身的好功夫也没了个干净。”
转头看公子一眼,忽道:
“照归这些年一直随咱们在秦州南境,只与苏总商书信往来,从未见过什么人,也不知苏雨砚三年前跑去哪寻人了。”
梅静臣拿着香铲的手顿了顿,隔着窗子看外间黑沉沉的夜,默不作声。
许久才转身,继续用香铲轻轻按压香粉,手执线香去点香篆。
他做完一切,净了手才去揭开食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碟精致小巧的点心。
卫鞘伸长了脖子,只瞅了一眼便觉着嘴里都黏腻了。
在扬州城呆了两日,吃的东西无非都是些又甜又腻的味道,这销魂窝里连雨后的空气都弥漫着花粉之气,嘴里真是要淡出鸟了。
梅静臣拿出一块白玉糕,眸光柔了一瞬,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
吃得很细致,一粒渣都没掉。
卫鞘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发现自从公子去岁从秦州北境回来就变了。
不但夜里要燃合欢花香入眠,每过几日还要吃一口甜食,吃过之后还会神色难辨地默不作声许久。
可是公子自小最不喜食甜。
他不解,当时荀先生和陈敛也远远见着几次,陈敛一贯沉默不语地看着。
而荀先生捋须叹息之余,还偶尔哼着曲儿晃悠悠地走开了:“镜中巫山女,水中洛神姬,念时欢喜,忆时悲,频赴边关盼复见,不信倾城人已逝......”
然而不仅只是这些,他发现公子不似从前清冷了。
有时他们练武后休息闲聊时,公子路过竟会停下来,也站在一旁,耐心地听完荀先生与他们讲的玩笑话。
但公子也只是听听,偶尔牵一下嘴角权当被逗笑了。
至少在昨夜见到那花妖之前,他从来不曾见过公子笑的那么好看。
卫鞘一想到那花妖,臀上又是一阵火烧似的疼。
他暗自思量,自昨夜遇到苏雨砚后公子便总有反常的举动,他心中不禁萦绕起一丝忧郁,闷道:
“陈敛快回来了,方才托暗哨回信说并未在巷子里找到东厂令,想必定是被人偷去了。”
忽而抬头抱拳请示:“要查一查苏雨砚吗?”
昨夜就那小子离公子最近,直到今日还对公子动手动脚的。
先不说是不是苏雨砚偷的东厂令,毕竟今后在一个宅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应该查一查才能安心。
“不必。”梅静臣看着烛火来回晃动,倏尔牵起一抹笑,似是自言自语,“捅那火窝子做什么,最后不得燎一身的火泡?”
卫鞘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他,不懂后半句是何意,懵懵懂懂间那点不好的预感又加深了。
今日公子和苏家小子在屋内呆到日落,就两个人!公子该不会真被那毒花妖诓骗了吧!
窗外倏尔响起一阵扑棱棱的飞禽振翅之音。
“笃笃、笃笃”
似有人在叩击窗棂。
卫鞘忙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
一只手掌大的褐头鹪莺飞了进来,轻盈地拍打着双翅落在食盒盖沿儿上。
梅静臣从莺足上解下一只搓得细小的蜡丸展开,是一张字条,借着朦淡的烛火,看了一眼。
“梁宗礼快到了。”
他看过之后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燃尽,挑了挑灯芯,将烛火拨得更亮些。
昏黄跳动的光影映着少年硬朗的眉弓和高挺的鼻梁,他垂下眼眸看不出情绪。
新任两淮巡盐御史,这面儿上看,梁宗礼是当今圣上的人,可事实呢?
南边的毒蛇心急了,皇位上的人还没咽气呢,他嗤笑一声,果然是皇家,在皇权前,兄弟之间骨肉亲情算得了什么。
“程晖堂走到哪了?”
卫鞘回道:“刚过应天府。”
梅静臣点点头:“让熊槐山他们盯紧了,别被别人劫了去,这前任巡盐御史程老大人手里有不少东西。”
卫鞘应诺,想起一急事,请示道:
“公子,昨夜那些安南王的死士如何处置?人都到了楚煜手里。荀先生说此人心细如发,疑心甚重,从不拉帮结派,极不好对付。”
鹪莺牢牢地抓住食盒的边沿不肯飞走。
梅静臣取出一块糕点,鹪莺欢叫一声,站在他掌心埋头苦吃。
他低头看着鹪莺,吩咐道:“你给荀策传话,此事全权托付给他了,他定能周全得了,整个大荣朝都找不出比他更稳妥的军师了。尽快处置。”
卫鞘拱手应诺,笑道:“荀先生每日都等着大伙给他说好听话,有了公子这番话,他又该得意许久了。”
回禀毕了,他正要出门,忽然身后传来一声:
“小秦淮的檀香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卫鞘回身,看着自家公子一身青衫磊落,修眉清眸。
此刻那双眉拧着,那双眸子认真地看着自己,他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卫鞘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半晌,听得公子又问:
“小倌儿舫......又是什么?”
那该死的花妖!卫鞘咬碎了牙。
苏雨砚回到雨歇院时,清祀已经在书房等着她了。
“刘家今日有什么反应?”她拆开清祀递上的信封,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卷画像。
“一切如常。”
她展开画像,纸张泛黄,是以前的旧画,画了刘家所有在册的护院。
画像中没有八字胡等人。
曹元宝不会说谎,也就是说八字胡先在刘家扮作护院潜伏了数日,昨日才出来行动。
昨夜在巷中,她仔细分辨八字胡的口音,不是西北人字正腔圆的腔调,听起来倒像是某个不知名的南方语调。
所以西北盗匪这个身份她是不认同的。
而信中说刘家自昨日到今日一切如常,似乎从未发觉护院有异动。
刘家要么被蒙在鼓里,要么......就是与八字胡等人串谋好的!
“到底是什么人呢。”她放下画卷,一目十行看完了信,捏着下巴呐呐自语。
清祀将信递了上去后,便站在桌前三步远的地方回话,此刻他的视线从地砖挪移到书案后的人身上。
孟春靠墙站在书案一侧,看了他一眼。
苏雨砚背靠在椅子上,仰着头微微阖眼。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灯影憧憧映在她的一边侧脸上,昏黄的烛光却将她的轮廓勾画的更清晰了。
她手中懒懒的把玩着一枚青翠的玉佩,衬得手指莹白。
她在雨化阁耗了数个时辰,那小青松愣是一句都没提到玉佩。
哼,好小子,真是好样的!
她坐直身子,眸光不转地看着清祀:“我爹几个月前修葺雨化阁的事,你为何不报我?”
清祀默了一瞬:“先前以为只是寻常的修葺之事,故未上报。”
“你可会与雨歇院以外的人一同欺瞒我?”她冷不丁抛出一句。
“不会。”他倏尔抬头看过来,目光灼然,语气过于郑重,雨砚一时没料到。
孟春也怔怔地看着他。
苏雨砚摸摸鼻子,不自觉地躲开他的眼神,半晌“唔”了一声,喃喃道:“不会就好。”
她往后一缩又靠在椅子上,无事可做索性将信翻来覆去地看。
‘为苏照归算出凶卦的人嘱咐苏家一定要将此子留在秦州,唯有隐瞒身世留在秦州方可得解。’
信中提及苏照归的就只有这一句,跟她爹说的一样。
如今是已经解了凶劫,可以离开秦州了?
什么鬼话!
就算是在她那些虚无缥缈的残梦中,兄长苏照归......至死都在秦州。
她喉间蓦地发涩,胸中郁郁,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去。
但又一想,那书也说她幼时一直在家用功读书,从未去过什么秦州。
果然那书是她梦中虚构的而已,她这么一琢磨,心里倏尔松快了。
她今日又仔细地观察了他的长相,小青松眉目隽秀,仿若古画中山峦黛色勾勒而成,全然不似她和她爹一脉相承的艳丽之貌。
他,真是自己兄长吗?
她叹了口气,斜靠着椅背,喃喃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清祀原本正准备退下,听得这句忽而怔住了脚步。
一阵凉风潜入,灯影摇晃。
苏雨砚醒了神,瞧了眼门前站着的人,捏了捏掌心,斟酌了一下,道:
“看我这记性,你昨晚跪了一宿,身子可还好?膝盖可有碍?”
“谢少爷,不碍事。”清祀没有抬头,恭敬地行礼道。
她瞄向他的膝盖,又道:“刚入夏,夜里还凉,小心别着了风寒。”
“谢少爷,不知还有何吩咐?”清祀恭恭敬敬地立在门边。
她发了会儿怔,故作淡定的道:
“无事了,让......萧黎继续盯着刘家,锦衣卫楚煜那边若是有消息也立刻来报。”
若不是此事总透着一丝怪异,又关乎自家安危,她可不愿再主动联系萧家人。
清祀点头转身便走。
“哎,师父。”
在他要跨过门槛的时候,身后倏尔传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