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忆

到了书房天色已晚,苏雨砚也不敲门,推开房门就进去了。

正对着房门的空地上立着一架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便是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墙上辟了一扇木质镂空花雕的窗,搭着一挂青色竹帘。

虽无名贵之物却也雅致。

苏之耀靠坐在那木椅上,神色悠远又肃然。

这人找回了儿子一整天都不见喜色,反而烟笼雾罩的一通脸。

苏之耀年近四十,还是极其英俊的一张脸。

没有蓄须,胡茬剃得干干净净,一张白净的脸。

西北边关近二十年的风沙,似乎从未在他青年时风流倜傥的眉眼留下一丝痕迹。

他身后斑驳的墙壁上空空如也,原本挂在墙上的那柄刀此刻正在桌上。

他半垂着眼一动不动看着,不知看了多久。

刀鞘躺在一旁,微弱的天光从竹帘后透了进来,投在刀刃上,紫光溢流。

苏雨砚也不出声,站在一旁也不上前,也就这么瞧着。

她确定这柄刀与那小子护卫所用的刀是一样的材质,苏家护院手中的狼牙棒也是同样的材质,她从未在别处见过这样的铁。

昏黄的天光在桌案上悄悄地挪了半寸,桌案前传来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来了。”

苏之耀坐直身子揉了把脸,将刀收了起来,终于抬头看她一眼,道:“你娘可还好?”

苏雨砚点了点头:“除了难过,什么都好。”

“爹知道你气什么。”苏之耀笑了一声招手让她上前,似有感慨地看她一眼,“爹虽然老了,但眼神还够亮。你怎么会甘心当一般的大家小姐?爹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苏雨砚怔愣了一瞬,这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琢磨了一下,犹疑道:

“苏家嫡长子的名声如今被我败的不剩什么了,外间可都说我是个......”

“纨绔?”苏之耀接过话头,不见一丝怒意反而笑道,“整日东逛西走,纨绔之名响彻扬州城,十八年了无人知晓苏家长子的身份,容易么?”

他直直地看入苏雨砚的眼,一字一句道:

“我苏之耀的孩儿,无论男女,都可以在外独当一面。”

他的眼神让苏雨砚心中一震,望着他半晌没转眼。

直到不久后命运的齿轮急转而下,在得见火光漫天,尸横遍野之后,今日这一幕不断在她的脑海中辗转回溯。

那时苏雨砚才知晓,自己自始至终牵挂的,是父母挚交,爱重之恩,云何可报。

“至于归儿。”苏之耀又是方才面沉如水的神色,“他只知自己有个弟弟,却不知你是女身。”

“至于你。”他斜了苏雨砚一眼,“我的书房你自小没少来,早就知道自己有个哥哥,更别提三年前……”他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苏雨砚幼时常常偷溜进书房,书桌上来往信笺繁多,每一封她都拆开来看过,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哥哥。

苏家还在秦州时,对外宣称才出生的长子苏照归夭折,那一年,是太.祖十年,年末的时候新皇登基,过了个年就改元“神佑”了。

距今二十年,那一年也正好是祖母带着她爹娘从秦州搬到扬州那年。

她爹从不曾在人前提起过苏照归的事。

府里的人不知的、不说的整整瞒了二十年,扬州城里无人知晓苏家在秦州有过一个早夭的孩子。

她是神佑二年出生的,她自小就在书房看过兄长与父亲的每一份往来书信,知道他一直活着。

苏雨砚看着她爹起身将刀挂回背后的墙壁上,眼神一挪,就挪到了他所站的地砖。

那原本有一道裂缝,只不过后来又重铺了新砖。

那道裂缝是三年前她十五岁时,站在太师椅上拉开刀鞘,一个不慎,刀滑落出鞘砸了下来。

竟将紫檀太师椅对半劈开,而这把刀插入地砖整整六寸深。

苏雨砚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刀拔/出来。

记得当时她爹大怒,发落了整个府里的下人,找到最后才知晓祸头子是她。

苏雨砚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她爹沉默地一遍遍抚摸着刀沿,长久长久地看着,终了叹息道:“爹从未从军,却心向往之。”

那时他爹似是喝了些酒,竟说起从来未提过的尘封旧事:

“你可知太.祖在称帝之前,手下唯有神将萧念带的萧家军能与秦州梅氏一战,萧氏收了秦州梅氏之后,两家带兵一同攻下云南沐氏……”

“这把刀便是萧家家主萧念的遗物......是我的舅父唯一的遗物......”

她想,萧家家主,她的舅公,不仅仅只留下了一把刀。

书房的一砖一木下面藏着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萧念还留下了一部书卷。

她三年前在书房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插在地砖里的刀拔/出来,从地砖裂缝中将下面藏的书卷取出来。

而她三年前的记忆就噶然截止在她后来翻开书卷的刹那。

她只记得当时天边轰隆劈下一道惊雷,紧接着她就毫无知觉了。

再睁眼,便是三年后了。

去岁苏雨砚睁眼时正躺在雨歇院的榻上,榻边围了一圈人。

她从未见过她爹那般满脸胡子拉碴,发髻凌乱不修边幅的模样。

见她醒来,她娘满脸淌泪哭出声来扑在她身上。

她爹重重地卸了口气,眼下乌青一片,抖着唇好半天才出声:“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她神思困顿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到浑身疼痛疲惫,挣扎着起身,无意中望见铜镜。

镜中人惨白着脸和唇,脸颊的肉少了许多,下颌骨收窄,下巴尖翘莲花瓣似的,眼梢微微上挑。

脱去了稚气,熟悉又陌生。

她陡然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铜镜。

一遍遍摸着自己的脸,遂又感受到手臂摆动间的迟缓疲乏,竟是内力全失。

左肩添了一道蜿蜒狰狞的伤疤。

一张口却是沙哑低沉的嗓音。

她问爹,爹说她三年前去秦州找兄长了,她再追问她爹便沉默不语。

她抓着府里所有人威逼利诱,问那三年间的事,却只问得到一句回应:

“老爷说您一个人去秦州了,三年音信全无。”

再见她时是个什么情景?

“唉,不晓得什么时辰回来的,那日看见时您全身湿透倒在雨歇院里,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手中紧紧抓着半部不辨字迹的书卷和一柄碧玉折扇。”

那兄长呢?她找到他了吗?

“什么兄长?咱们苏府就您一位少爷呀。”

苏家家规严似军规,家仆向来谨言慎行。

苏雨砚不信他们只知道这些,接着拷问,直到她连从最亲近的孟春和清祀嘴里都再撬不出更多回答时,她只好放弃,全当一觉睡醒长高了几寸。

苏雨砚收回思绪,抬头正与苏之耀的视线相对。

苏之耀开口道:“嫡长子,你当得很好,继续当着吧。他在边关受了二十年的苦,身子虚弱如今还不堪重任,以后再慢慢告诉他你是女孩。”

苏雨砚大感疑惑,若只因苏照归身子虚弱,便继续由自己这个女儿当长子,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她低眉暗忖片刻,抛出一连串疑问:

“二十年前为何留他一个婴孩在秦州,还告诉秦州知晓他出生的人家说他夭折了?扬州城更是无人知晓苏家长子另有其人,为何要如此隐瞒?”

苏之耀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在归儿出生时,有人为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他命有一劫,唯有隐瞒身世留在秦州方可得解。”

“仅是如此?”她抱着手,挑眉看他。

“是。”苏之耀点头点得毫不犹豫,打眼一瞧,她一脸听笑话的神色瞅着自己。

他心虚地画蛇添足道:“那卦象极凶,你娘也是知道的。”

胡说八道,无论是他还是她娘,怎可能只因一个卦象便草率地将亲子独留他乡?

苏雨砚又抛出个疑惑:“昨夜鱼骨巷的那帮蟊贼分明是刘家家仆,他们追杀照归,可是刘家针对咱们苏家?”

“呃,唔......大抵不是的。”苏之耀被她接连不断的问题扰得不耐烦了,“嗐!刘家怎会如此无法无天?楚百户不是说了么,真是西北来的盗匪而已。”

苏雨砚知晓他一贯是不愿说的便一句都不会多说,只好作罢,道:“找我来书房是为何事?”

苏之耀头晕脑胀地应付她半晌,这才想起来正事,抻平衣角,眼神游过来:“你今日和归儿咳,归、咳咳,他......”

咳了半晌,连名字都叫不利落,他顿了一瞬,捋平了气:“你们今日在雨化阁都做了些什么?”

苏雨砚长长地看他一眼:“闲聊。”

她又琢磨了一下,晲着他,拖长字眼儿道:

“他分明知晓我是他弟弟,然而他今日一口一个兄长叫我叫得很是顺溜。”

苏之耀当即一脸惛懵地立在当场,额角直冒冷汗。

好半晌他才虚弱地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张了几次口,每次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之耀按了按跳动不已的青筋,有气无力地道:“他喜静,不喜生人,我已下令府里所有人都不得去雨化阁,你,今日......今日便罢了,以后切记别去打搅他。”

他说完转念一想:她何时听过自己的?叹息一声不再看她,正了正发冠,准备去赴徐知府家的晚宴。临出书房前顿了顿脚步,转头扫她一眼,摇头叹息着跨出门。

苏雨砚被他那一眼看的茫然,十分乖觉地自省一遍,深深觉得自己昨夜才做了件大好事,并没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她捏着下巴想了想:喜静?生人?

她今日可未曾觉着他喜静,再说骨肉血亲算哪门子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