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砚吃完了第二碗麦芽甜汤,又喝了三盏泡的浓浓的甜香片,困劲儿就上来了。
她懒散地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审问着:“不知归儿在秦州整日里都做些什么?”
“不过是看些闲书打发时间罢了。”梅静臣又给她泡了一杯茉莉香片,挪到她手边。
“哦呦,那定然读了不少书,不像为兄不学无术。”
一口一个归儿为兄的,苏雨砚当哥当出些心得来,抿着甜甜的花茶水,每个毛孔都叫嚣着得意与舒坦。
她又将屋内巡视一通,书房的窗扇开着,能一眼望见院外凉亭的飞檐。
在自己来找他之前,他可能是正在看书。
苏雨砚忽然又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到书架前,饶有兴致的来回看。
书架上的藏书很多,密密麻麻的整整一面墙。
翻来看去都是些普通的四书五经,她心下顿时又感叹小青松甚无趣味,不是个普通意义上的坏小子,更觉着他怪兮兮的。
苏雨砚的个头在比同龄女子略高,一抬头就瞄见了书架顶部,摞着几捆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存放在那。
从外形来判断,里面包着的应该是画卷。
她顿时有了兴致,想取来看,偏偏一跳一跳的还是够不到,结果碰倒了旁边的檀木屏风。
“哐当”一声。
梅静臣添茶的手一顿,抬头看她。
苏雨砚尬笑一声:“你继续喝,没事没事。”
撸了下袖子,刚蹲下/身子去扶屏风,发现他已走到自己身边,一起将沉重的屏风重新立了起来。
问:“你要看哪一本?”
她指了指上头。
梅静臣抬头看到,沉默了许久。
她窃笑,小青松比她高不了多少。
梅静臣靠近了她一些,稍微踮脚,他的手举过她的头顶,抽出几本画卷下面的书,轻轻松松就将画卷拿下来,伸手放在她面前。
苏雨砚捏住画卷一角,抻了一下,没动。
她看他一眼,他放开手。
她把包裹着的油纸拆开,将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只有一个正骑马远去,如流星残曦般的黑色纤瘦的背影。
一束大红绸带将头发全部扎起,浓黑的长马尾与明艳的赤色绸带在身后肆意飞扬。
宛如寒冬朝阳透过幽静的北方山林,将仅有的烈焰投向山涧中倾泻下的一壁瀑布。
一个纤瘦的背影能有多大?
全然放满了眼。
一卷又一卷,全是同一个人的背影。
一样的装束,只是周遭环境不同。
驰骋在红枫林间,浅滩之上,草长莺飞之间,潇潇暮雨之下......
又静静地站在两军对垒之前,酒宴高台之后......
这个人平日留给画者的,大多都是背影吧。
画者看到背影的瞬目间,那人便已消失在眼角,只能用笔延伸着自己的欲念。
“啧啧啧。”苏雨砚忽略掉心口猛地跳动,撇了撇嘴,“画成这样,这是有多念着这个人呢!”
她眸光一转,瞥着他,又嘴欠地拖着长腔道:“这个大仔鹅子,该不会是归儿你吧?”
一直沉默的小青松忽而......似乎发出一声轻笑,没有张嘴,在喉间闷闷地笑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紧接着,他语气温和地问:“兄长可是觉得无聊了?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吧。”
闻言,苏雨砚更不想走,捏着下巴瞧他。
瞧着他归整画卷,她静静琢磨。
苏雨砚转了个身,却看到书桌上倒扣着一本书。
书名被一枚竹片书签遮住了。
是他看书的时候被打断,匆匆将书扣下,又觉着不妥,遂顺手用书签遮盖了书名。
苏雨砚伸手便要去拿。
小青松不知何时已经归整好画卷,一闪身竟挡住了她。
他垂着眸,换了个她从没听过的涩然语调,赧颜道:“快到午时了,不知兄长一会想吃些什么,我让下人去准备。”
奇了!
是什么书能让这小谪仙沾染了凡尘?
苏雨砚看了眼他因紧张而紧扣的手指,更觉百爪挠心。
她身子一侧轻轻松松便绕过他,一把将书拿起,边看边回道:“无所谓吃什么......”,她倏尔瞪圆了眼:“这?这、这书......”
苏雨砚又翻回去看了眼封面,只见靛蓝色封皮上,赫然端正地写着两个正经八百的字——诗经。
若是搁在以往,她会将此书掂在手里斜眼瞧瞧,再顺手丢进哪个犄角旮旯里再也找不到。
而此番苏雨砚将头埋在书里,认认真真看了数页,才从书中不舍地抬头问:“这可是《凌霄剑传》?”
她眼瞧着小青松眉宇间的雾气又散了些,眼神亮了亮,松了口气,颔首道:“正是”。
苏雨砚大致翻了翻,翻到最后一页瞅了瞅,又翻回第一页,不禁出声叹息:“可惜啊。“
“确实可惜。辗转了许多地方才寻到这下卷,上卷却没能找到。”他语气中不无遗憾。
苏雨砚“啪”的一下合上书,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她像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人,挑起眼梢细致地将他来回打量了许多眼,半晌才拖长了调子慢悠悠道:“这上卷么,好巧不巧,如今正在为兄的书架上。”
小青松的眼神更亮了,双手交叠,一揖到底:“那我就先谢过兄长了。我整日里就爱看些闲书,平日不敢说与旁人。今日得一知己,甚幸。”
苏雨砚笑眯眯地看着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小青松,这才是个正常的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嘛,大气凛然地拍拍他的肩膀:“互通有无,互通有无。”
一说到话本子苏雨砚就开了话闸,一聊就聊到晌午。
该吃晌饭了。
苏雨砚跟着梅静臣来到雨化阁的膳厅,她看着端上桌的胭脂鹅脯、鸡髓笋、龙井竹荪、奶汁鱼片......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名菜佳肴,她深觉这一幕戳到她的痛处。
想她苏雨砚堂堂扬州城小阎王,苏家唯一继承人,月例银子攒下来只够在檀香舫睡六七天,家里的厨子也未曾做过什么珍馐美味,一贯的清粥小菜肉末烧饼管饱。
扬州城里谁能信一介总商家的日子过得如此节衣缩食?
这苏照归不仅宅院修得比主宅富贵,菜品还如此奢侈。
苏雨砚想起出门前杪夏说雨化阁自行打理吃穿用度,她不禁怀疑她爹那句话的真假,寻思着这小青松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银子?
一想到他的银子有可能正是由她那早已偏了心的爹省下来偷偷划拉的,苏雨砚便忍不住怀着要吃垮他、榨干他的心情捏起筷子一顿风卷残云。
苏雨砚一边吃一边观察他,他似乎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又拿起公筷给她夹着她够不到的菜,还都是她爱吃的。
唔,态度尚可,对她这个兄长还算恭敬。
于是苏雨砚吃撑后也就很给面子地打起精神与他搭话,听他讲从秦州到这一路上见到的风物人情。
小青松的嗓音有着这个年龄特有的暗哑,讲起一路所见像是在娓娓道来一个个话本故事,雨砚不由得听住了。
苏雨砚最后也忍不住打开话匣子,与他谈天论地起来。
“咱这扬州城也是个好地方呐,为兄在哪看来一句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对吧?”
“为兄过几日带你好好在城里转转,小秦淮那一片风光为兄可是熟得很呐!檀香舫、小倌儿舫、望江舫......管他什么舫,带你巡个够,任谁去了都不想走啊。”
......
“客堂、卧房和书房在这一层都齐全了,阁楼上面的三层是什么?”
“什么?护院住的?也是,你这雨化阁护院确实多得很,不过住在主人家头顶上......”
过了两个时辰,她又尝起他吩咐人端上来的奶白葡萄、芝麻卷、翠玉豆糕。
他还给她泡各种新鲜的香片,小厮又摆上刚熬好的乳茶。
苏雨砚一边吃喝一边偷瞄他。
这小子虽是怪兮兮的,但吃喝的小点子花样多极了,还好巧不巧都是她爱吃的路子。
他能耐心地听着她漫无边际的闲话,还能接上她出其不意的发问,可见他一直都在认真听自己讲话。
苏雨砚诡异地觉着自己被伺候得分外舒适,她猜想就算把他两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几日不出门,她都不会觉得烦。
雨都停了许久,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直到下人传话说老爷找她,她才磨磨叽叽地走了,走时不忘将那本《诗经》揣到兜里。
“以后是一家人,常来常往。”她出门时说。
他点点头,似乎想到什么,笑了。
“是,”他重复着她的话,“以后是一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仔鹅子——大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