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卫鞘回过神来,呐呐道,“明明是个男子,怎还冒着妖气儿呢。”
隔着绵绵密密的雨帘,苏雨砚看不清对面那人。
抬目只见那天青色的油伞下,浅青身影与伞外蒙蒙细雨相溶,染了些许氤氲水汽。
直到他撑着伞走到自己面前,苏雨砚才觉查对方只比自己高一点,对于一个实际大自己两岁的青年人来说,过于瘦弱了,二十岁的人却还仿似一个少年。
像是棵小青松。
梅静臣还未开口,忽觉温润的暖意点在自己右眼睑下。
“你干啥?!”卫鞘警惕地大喝一声,手中刀已出鞘两寸。
孟春上前一步站在雨砚身侧,毫不退让地与卫鞘对视,老母鸡护崽似的。
梅静臣站在原地,抬眸先看到勾起的红唇,再往上鼻尖挺翘如玉,倏然一双弯起的眼眸闯入视野。
雨帘映在她眼底,水光粼粼。
亭子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两军对垒似的,主将都不出声。
苏雨砚噗嗤笑了一声打破了静谧。
她缓缓收回手指,搓了搓指尖,闲闲道:“不过是以为归儿眼角染了丹砂,唔,原来是颗红痣啊。”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眼,一笑:“倒是好看的紧。”
她笑起来弯唇艳得发亮,眸光绚烂夺目的。
梅静臣还站在原地,眼角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玉触感。
卫鞘手中的刀出鞘两寸,刀刃闪耀着的紫金流光即便在昏黄天色中仍旧摄人心神。
苏雨砚来了精神,往刀刃上瞧了一眼,又瞧一眼。
看了许多眼,她好不容易把眼神掰回来,转头看向他,歪着嘴角邪邪一笑:
“嗐,也不知外头多少闲人讲为兄坏话,将为兄我说成个凶神恶煞的阎王爷,能吃人似的。我甚不开心他们这样讲。你们评评理,我这般风流倜傥,像是能吃人么。”
她的声调沙哑,腔调长长拖着,仿似贴近耳畔,呼吸之间在你心上轻轻挠着。
“道歉。”梅静臣道。
卫鞘气性大,但却十分听主子的话,当即朝苏雨砚伸手作揖,冷着脸道:“大少爷海涵。”
“退下。”梅静臣又道。
卫鞘这下瞪大了眼,看向公子,讶声道:“属下不能离开您。”
苏雨砚从鼻腔中轻轻嗤笑一声,几不可闻,眼尾上挑,晲着主仆二人。
梅静臣沉声道:“敢对兄长不敬,退下领板子去。”
苏雨砚微怔,他这句‘兄长’叫得极为顺口,倒出乎她的意料。
卫鞘不甘地收了刀,忿忿地剜了苏雨砚一眼。
瞧这苏家小儿眸中含情,有一种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昳丽。
他稳了稳心神,晓得这是个带毒的花妖,不经意间便能引诱人沉沦,公子从来万事自有分寸,定不会被这小儿诓骗。
卫鞘宽慰着自个儿,揣着一丝忧虑领罚去了。
梅雨的江南,亭中凉,合欢香。
太湖山石之间年复一年的又长出了茂盛的花草,柳树抽芽,淡翠的长丝绦随风轻拂她的鬓角。
雨幕遮天蔽日,稠密的雨帘子顺着檐瓦挂了下来,亭中自成一个封闭的世界。
苏雨砚没有说话,眉眼弯弯将他望着。
梅静臣在那一汪深潭里,竟偷尝到了一种微醺的甜腻。
来了来了、又来了......又是昨夜那种她看不懂的迷离眼神。
彼此已知晓身份,这小青松为何还如此高深莫测地看着她?难不成是自己脸上沾了东西?
苏雨砚摸了摸脸,再一瞧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偷瞥着他,打算琢磨一下他的心思,让他带自己进阁楼里瞧瞧。
可没想到他竟先开了口:“兄长若无事,便去我那坐坐吧。”
哎?苏雨砚惊诧地看向他,挑着眉,眸光不转地审视,可恨他又垂下眼帘,让她无法揣摩他的心思。
苏雨砚刚准备迈出亭子,忽而想起一事,“啪”地拍了下脑门。
她扯住孟春的袖子道:
“清祀应该已经回去了。你先回雨歇院照顾他,他跪了一夜,千万可别落下病了,只有你照看着,我才能放心。”
孟春本就忧心清祀,却也不放心雨砚一人去雨化阁,但此刻也只好福身应了,担忧地握了握雨砚的手,才转身向来处走了。
亭外急雨如注。
苏雨砚先梅静臣一步跨出亭子。
忽而她头顶风停雨歇,他伸长手臂为她举着伞,轻声说了句:“小心着凉。”话音一落,将伞塞到她手中,径自往雨化阁去了。
恰在这时苏雨砚伸手来接,握上他方才持伞的位置,青竹节伞柄上,还留着淡淡的温度。
苏雨砚摩挲了一下竹柄,抬腿跟上,手欠地揽上他的肩,天青色的伞面撑在两人头顶,她笑嘻嘻道:“一起。”
少年抿着嘴角一言不发,没有躲避,鼻尖又充盈着合欢香气。
身后,亭子里一柄散着花香的油纸伞斜靠在角落,似是被人忘了,无人提及。
苏雨砚跟着他走进禁忌的院子。
雨化阁位置偏远,从图纸上看似是整个苏宅远远地废弃了它,远离主人的居所,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荒废的。
是以她今早得知他住在雨化阁才觉着诧异。
苏雨砚刚进院门便发现这和之前的雨化阁完全不一样。
看得出不久前才重新修葺了墙壁砖瓦,新漆的墙面和新铺的砖瓦一扫之前荒废多年的颓败气息。
阁楼矗立院中,两旁是下人住的耳房。
院子里原来的参天古树被连根挖走,替代着种满了各种低矮的名贵花木。
这院子里藏不住人。
整座院落都是平坦宽豁,站在院内任何一处都可以一览无余,稍有异动便会被园中的护卫发现,倒也是戒备森严了。
院中的花木她一眼便认出了素冠荷鼎、御衣黄、七明芝......这些名贵的花木看得雨砚头皮发麻,她爹哪来那么多钱修宅院?
雨丝绵延如同扯不断的思绪,天地间一片柳色濛濛。
她爹竟在她眼皮子底下耗费巨资动工数月,俨然将此处修成了一处新宅,早已准备好迎接新的贵主。
院内的护卫看到梅静臣带着人进来,恭敬地让开了。
苏雨砚看着护卫恭敬的表情,再偷瞄一眼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自觉的想看他的眼睛。
恍惚之间,她竟有一种错觉,好似在哪里见到过这样一个人。
苏雨砚跟着他一路走到阁楼门口。
梅静臣打开门请雨砚先进,她也毫不客气地径直走进客堂,一路走马观花就走到了书房门口,倒也全都瞧仔细了。
屋内的窗棂都装了精巧的镂雕挂落,窗户只能从内打开,一眼便能瞧见院内繁茂的各色花草。
一路上从外院到书房,只见到侍卫和小厮,一院子的男人,连个丫鬟也无。
苏雨砚推了一下书房门,瞧了眼他,用眼神问:书房这种私密的地方,能进吗?
梅静臣上前推开门,雨砚走了进去。
书房如同他这个小青松一样,清清淡淡的。
靠窗摆了花梨木桌椅,桌椅后面是书架。
书案上摆着一方澄泥砚台和青檀木笔架,旁边另放着几本书。
屋内有股清苦的药味,苏雨砚仔细嗅了嗅,还有一丝的熟悉花香融合其中隐隐可闻,两者丝丝缕缕缠绕着相交融,竟是说不出的好闻。
桌前一个香炉,此时里面正咕噜咕噜向外冒着甜淡的烟雾。
原来是燃的香。
大男人用花香,苏雨砚暗自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书房的另一头摆了张茶桌并两把藤椅。
她走过去,选了把靠窗的藤椅坐下。
苏雨砚刚坐实就有小厮进门,低头谁也不看,恭敬地摆上热茶,又另摆了一大盘瓜子果脯、灯芯糕、梅花香饼等和另外几种没见过的糕点。
末了还专门在她手边摆了一碗.....粥?
苏雨砚维持着矜贵的神情,默默看他一眼。
“这是秦州特有的一种吃食,你尝尝。”
苏雨砚端起碗,抿了口清亮的汤水,入口冰爽,一股特殊的清香侵入肺腑,“唔”了一声:“倒是从未喝过。”
她不自觉地拿起勺子,从碗底捞了半勺像大米粒一样的东西送入口中,筋筋的很有嚼劲,还很甜:“嗯......好吃,这是用什么做的?”
苏雨砚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小青松捧着茶盏看着自己,依旧惜字如金:“麦芽。”
她又抿了好几口甜汤水,在脑子里思量一番,才评价道:
“为兄觉着若将牛酪与这甜麦芽拌在一起吃,味道或许会更好。”
之前有外商来扬州带来牛乳,制作成酸甜可口的酪,她极喜欢吃。
苏雨砚喝完甜汤,就坐在那磕着南瓜子左瞧右瞧,对他的书房还是很好奇的。
雨化阁从她儿时就一直空置着,她来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这会子看哪都觉着新鲜。
待她瞄见自己手边已经攒了半盘瓜壳果皮和一个空碗时,忽然察觉对面人已经好长一会儿没说话了。
苏雨砚抬头望他,嚼着瓜子仁含糊不清道:“你眨啦?”
梅静臣捧茶的手一顿,杯中青茶已经不冒热气了,涩,苦,却又甘甜。
窗外稠密的雨帘遮住暗淡的日辉,室内光线昏暗。
梅静臣靠着椅背,在暗中肆无忌惮的用目光捉着她:“以前,有一个人,也喜欢拌些牛酪。”
苏雨砚看去,对面的人仿似自始至终地看着自己。
他瞳如点漆,眼底好似被雨水冲洗过,瞧不见瞳孔深处那一丝青绿之色。眼角一点朱砂痣让他沾了尘与欲,冲淡了眉宇的萧索雾气。
她懒得理会他莫名其妙的话,就和懒得理会他突如其来投向自己的迷蒙眼神一般,她咂摸不透,便懒得去想。
反正,是个怪兮兮的坏小子。
苏雨砚瞧了眼自己手边,果壳瓜皮实在是狼藉得不成样儿,只得讪讪一笑:
“其实吧,咳,为兄平日并不吃零嘴,今日不过是觉得这几样似是从前吃过的,味道有些熟悉,不由就多吃了些。”
小风吹着窗棂,屋内的光影晃了一晃。
对面人似乎开了口:“你——到底......”
她竖起耳朵,可他到底还是没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