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您这簪子……”
苏雨砚从惊悸中回神,转头看见孟春手中所盛通体晶莹之物。
孟春用帕子盛着一支青玉簪。
碧玉通体青翠,光泽温润,只是一道裂缝从簪头贯穿至簪尾,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碎裂。
孟春暗道可惜,这簪子是三年前苏雨砚十五岁及笄礼时老爷送的。后来没多久,忽有一日少爷去了秦州,直到去岁她才回来,当时头上依旧以此簪冠发。
昨夜卸下却发现了这道裂痕,想是昨夜纷乱,不知何时磕碰了。
“扔了。”
“可若用金箍将其包裹镶嵌——”修复后也是一件极美的金玉簪。
“没甚可是。”苏雨砚打断她。
窗外满树合欢花无畏风雨,开得灿若云霞。
她探手出去,随意折下窗边一枝,白皙的指尖执着青碧花枝,缀着两朵淡粉绒花,水色潋滟,竟有几分妖娆。
“便簪这一枝吧。”苏雨砚蓦地歪着唇角一笑,“倒也合乎纨绔的脾性。”
白氏给她拾掇着换洗的里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一怔。
她在铜镜中瞧见女儿一双眼眸水光盈盈,眼梢微微上挑遮不住三分娇媚,然却一身男子锦衣,一枝合欢花枝不伦不类地斜斜插着。
换洗的缚带攥成一团握在手里,加了竺麻的布料粗糙硌手,白氏有些怔愣,紧接着又有些悲凉。
不说白氏,苏雨砚有时看到铜镜里的脸都觉着美极了,随着年龄增长,她越发觉得心惊,只好将缚带越缠越紧。
她去岁清醒过来便发觉嗓音变得沙哑,似被烟熏坏了,不辨雌雄的声音倒正好掩藏她的女子身份。
孟春收了碗筷,刚走到门口忽的“哎”一声,折回来急道:
“瞧奴婢这记性,您昨夜回府带走护院,清祀没拦住您,自您回来发起高热,他便自罚跪在前院,谁劝都不肯起来!”
“吩咐人给季秋说一声,再做一份早膳,另熬些姜汤给他。”苏雨砚二话不说拿起伞随孟春一同向门外走,“清祀怎么这么倔的脾气!”
正巧,赶上杪夏从院外回来,着急忙慌地:
“赫了得!方才我去小厨房,季秋给我说了,说是那个什么小少爷昨夜回来便呆在雨化阁,直到今晨也未曾出来呀!”
杪夏喘了口气儿,又接着道:
“老爷吩咐了,那小子今后的吃穿用度皆由雨化阁自行打理,任何人都不可插手呀!嗐呀,我瞧着六蹩兽的让人猜不透,但老爷发话了呀,说是因为那小子——”
“因为那小子喜静?”苏雨砚忍不住接了个茬,“我爹呢?”
“哎哟。没治了,死形呀。”杪夏一拍腿,瞪着一双妙目,“老爷一大清早窝在书房闭门不出,说是准备去徐知府家赴宴的随礼,我猜怕不是在憧冷呢吧!少爷您发了一夜高热老爷也没来看看!清祀还自罚跪在前院,这事真是糊恰恰......”
扬州知府徐守仁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大摆三日宴席,扬州城的大小官员和商贾都接到了请帖。
她老爹找回儿子却偷摸藏在府里,还准备着赴别家重逢喜宴的随礼,一大早连房门都不出。
苏雨砚挑了挑眉梢,这事真是闻所未闻。
杪夏忿忿不平,在院门口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末了才被苏雨砚付以重任,“你替我去前院叫清祀起来,他若是还要接着跪,那昨夜同我一道出门的护院全都罚一个月的月例。”
杪夏听了眼睛一亮,忙匆匆去了。
“对了。”
孟春想起来,又在苏雨砚耳旁低声补充道,“雨化阁现在里里外外都由那个小少爷带来的侍卫把守,老爷昨夜召集全府上下,禁止任何人靠近雨化阁,违者一律撵出府去。”
孟春看着杪夏已经走远了,却见苏雨砚还向院外走去,不明白道:“少爷,您这是又要去哪?”
苏雨砚嘴角一勾,拖着长长的尾音,霸气极了:“雨化阁,走着。”
本来,雨势渐歇,雨珠打在砖瓦上叮叮咚咚倒也好听。
不料她俩将将从雨歇院走出来,雨水便急了起来。
风也大起来,打不住伞了,便顺着廊檐,斜撑着伞挡风,一路向东走。
苏雨砚自懂事之后渐渐觉得纳罕。
两淮各盐商都是一方巨贾,更不必说总商之流。
两淮都转运使司衙门在盐商中指定家道殷实、财力雄厚者为总商,担任着衙门向其他盐商征收盐课之事务。
总商乃是盐商中的巨头。
总商家宅如刘家曹家,皆是七八进院落,二三百间房屋,又有各式园林供游赏宴乐。
为何她苏家家宅和吃穿用度却如此与众不同?
如此的......清贫。
苏宅不大,不过是三进院落外加东边一处楼阁。
院里简单布置了几处太湖石的假山,山石之间种着花草柳木。
三进宅院与东边雨化阁之间挖了一小片池子,一排抄手游廊横跨过水池。
为防她女子身份泄露,府里知晓她身份的,除了爹娘,便只有贴身伺候的孟春和清祀。
府里原本并没有贴身伺候的下人,听闻二十年前随祖母和爹娘从秦州一同到扬州的只有那些护院和一两个随身亲信。
自她三四岁懂事后,府中才有了丫鬟小厮,这些下人多是这些年受涝灾逃难到扬州城的。
她爹开棚施粥,见有些孤苦无依的便留在府里,给他们口饭吃。
大荣朝太.祖皇帝统一天下,天下初定,理应轻徭薄赋,然而太.祖沉迷荣权,扩大军队,赋税越来越重,如今当朝的是第二位皇帝,连年的涝灾旱灾,流民越来越多。
是以这么些年过去了,苏府如今的下人倒是多了不少。
能养活这么多下人和护院,而家宅规模却与总商之流沾不上边,也怪不得扬州城内人人都传闻苏宅的地下埋着金条,但慑于苏家护院彪悍的战力,没有贼人敢来一探虚实。
她们走了不到半刻钟,便到了游廊尽头。
“前面就到雨化阁了。”孟春道。
苏雨砚眯起眼睛观察着四周,一路过来果然连半个人影没见着,想必无人敢忤逆家主之意。
雨化阁院子外有几个正在洒扫的仆从,腰间皆配刀,下盘沉稳,目光扫视四周利于伏击之处。
不过寥寥数人,便已将雨化阁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在自己家中却有不可抵达的禁地,说出去谁人能信?这苏照归防谁呢?
她在袖中摩挲着那枚青玉佩,停住脚步,悠哉道:“去前面的亭子里避雨。”
她立在亭中,目光穿过铺天盖地的稠密雨帘,落到不远处的阁楼。
雨化阁上的琉璃砖瓦反射出晶莹的光辉,飞檐上有屹立不倒的脊兽,所闻之声皆是雨落蝉鸣。
然而,她却在一派光洁清新的初夏景象中,恍然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打破这份宁静。
梅静臣撑伞迈出院门,一眼便望见了对面亭子里的苏雨砚。
和昨夜灰黑的窄袖绸衫不同,今日的苏少一身明快的朱色锦衣,即便天色昏沉,远远瞧见似是一团天火落地。
一枝合欢树枝伸进亭子里,她伸手拨了拨毛绒绒的红花,皓腕如雪。
雨丝淅淅沥沥飞进檐下,手背一凉,梅静臣开口道:“小心受了风寒。”
苏雨砚转过头,冷不丁道: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