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照归

打头的人面目肃然,勒马收鞭,翻身下马,青绿的曳撒下摆飞扬起一串弧度。

他走了过来,唇角抿得紧紧的,一张脸在月光下如雪般灿然,却又冷冽入骨。

正是扬州城锦衣卫百户,楚煜。

苏雨砚挥了下手,苏家护院们退了下去。

楚煜带来的番役们上前,将八字胡等人都绑在一处。

她从视野晃入飞鱼服一角时便留神了。

此刻不疾不徐地上前两步,拱手作了个揖,拿捏了个含蓄内敛的表情,扬起脸看着他婉转道:

“楚大人,这厢又见面了,真是有缘。”一番欠身施礼下来自觉十分正经。

楚煜俯视她一眼,有点印象,似乎只要是扬州城的热闹,定然少不了此人在场:“又是你。”

语调清冷如金石相击之音。

此时苏之耀顶着一脑门的汗,才从队尾赶到楚煜身后。

苏之耀打眼一瞧,便见到那小兔崽子没事人似的正对楚煜笑得灿若春阳,顿时恨得牙痒。

“砚儿!”苏之耀怒喝一声,提着马鞭大步走过去。

苏雨砚闻言双腿一抖,梅静臣忍不住伸手扶了一把,见她站稳了又将手拢回衣袖。

她这才看向楚煜身后的人,软塌塌地叫了声“爹”,退到一边缩起脖子一声不吭地跟曹元宝并排站着,好似一胖一瘦俩鹌鹑。

曹元宝自楚煜出现便一脸悲戚,想是既没有探查到私盐又参与这么大一场械斗,被舅舅抓回家少不了一顿家法。

苏之耀四十出头了,一身玄色袍子也穿得风流倜傥。

他狠狠瞪了苏雨砚一眼,忍了又忍才将马鞭收了起来,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对楚煜拱手道:“犬子不懂事惹了麻烦,还请百户大人见谅。”

楚煜侧身避过这一礼,指着八字胡等人对苏之耀道:“这伙人是从西北来的盗匪,锦衣卫追查许久,今晚才得密报得知这伙人早已在扬州城内落脚。”

目光扫过缩在一处的俩鹌鹑,看向苏之耀拱手道:“还得多谢府上协助锦衣卫办差。”

苏之耀愕然,顿时不知该如何表情。

楚煜只说了两句便不再多言,转身向那八字胡走去。

楚煜弯下腰仔细查看这些人的伤势,片刻后他看了看掌中的几枚银针。

终于正眼打量了苏雨砚一眼,狭长的眼角微挑,漆黑的瞳像凛冬寒夜。

触到他的眼神,苏雨砚挪开目光,垂首看着脚尖。

楚煜将银针递给随行的总旗,转头看了眼苏雨砚:“锦衣卫可能会有传唤,苏少爷留神。”

说完对苏之耀拱了拱手:“苏老爷,告辞。”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又是一阵马蹄声,番役们压着人犯浩浩荡荡地走了,也顺便带走了曹元宝。

苏之耀躬身目送楚煜走远,刚瞧不见人影立时转身斥她:“混账!这次是凑剿匪的热闹还是在破巷子里扮鬼吓人?!”

他也不细问发生何事,反正她惹的事就那么几样,毫无猜测难度。

苏之耀见她一身灰头土脸的打扮,又气得说不出话,扬起马鞭狠甩两下,抖着手却是怎么也狠不下心抽她,终是垂手低叹一声:

“你与别人不同,要时刻提醒自己才是。可还记得锦衣卫在镇淮门外的画舫缉私,你带护院在岸边大唱艳曲添乱,后来我把你从锦衣卫卫所提出来时,你允诺过我什么?”

说话间又倏尔想到这兔崽子的光辉过往,苏之耀胸腔中复燃的怒火比之前烧的更旺。

“我带人唱曲儿那是为了分散盐帮的注意,好方便锦衣卫偷偷潜入画舫啊!成果确实也很喜人呐!”苏雨砚不服,梗着脖子反驳。

苏之耀索性把鞭子扔了,直接从护院手里抽过一根狼牙铁棒:“小兔崽子还不如整日躺在画舫里让老子安心!”

苏雨砚眼瞅着她爹要动真格儿的,忙“哎、哎”地一迭声叫唤:“爹、爹,我今晚可不是来惹事凑热闹的,我、我可是来当活菩萨的!”

说着侧身一抓,将那少年挡在自己面前:

“我可是救人一命了!七级浮屠了都、你、你下得去手?!”

“更别说还是来寻你的!”此刻她才想起自己还未问这少年姓名,随意开口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之耀这才注意到她身旁的少年。

忽然头顶黑云翻卷,将一轮圆月密密实实地裹住,巷子里又陷入了黑暗。

“哗啦”一声铺天盖地落起雨来。

苏之耀听到少年暗哑的声音在急雨声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秦州苏照归,见过苏总商。”

话刚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咣当”劈下,霎时间巷子里亮如白昼,又恍然寂灭。

黑暗中狼牙铁棒掉落,砸到青石板上的声音被雷声盖过。

苏之耀心中也乍起惊雷,他听得分明,也看得清楚。

那少年抬起一双眼眸直直地看入他眼里,右眼角下的朱红色小痣也分毫不差。

翌日清晨,天青微雨。

苏雨砚又陷入梦魇之中,挣扎许久醒不过来。

“梅静臣——”

她惊叫一声终于转醒。

淅淅沥沥的雨砸落到房檐的黛瓦上,顺流而下,仿佛兵戈之声不绝于耳。

白氏本坐在床边垂泪,此刻忙倾身应声道:“娘在这,不打雷了,嫣儿别怕,别怕。”

她再睁眼,迷迷糊糊地盯着头顶的床帐不知身在何处,耳边乍起刺耳之音:

“苏大少英明神武——”

“苏大少一统江湖——”

廊下绣眼笼内的红嘴绿鹦哥在一个劲儿地唱。

她终于看清楚眼前是莲纹锦帐,不是梦中宫殿里的明黄帐幔。

白氏上前探了她的额头,松口气:“还好,再没发热了,喝汤再暖一暖。”

扶着她靠着软垫坐起来,从孟春手里接过姜汤,送到她嘴边,一勺勺喂着。

苏雨砚喝着汤还在回想,一会想到这两日反复做的梦,一会又想到昨夜。

昨夜......

苏照归。

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忽然忆起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梅雨季,她跑进正房,年迈的祖母佝偻着身躯在床上强撑着坐起来,双眼探望着门外。

待她跑到床边,祖母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又抓住紧握,反反复复,喋声道:“可是归儿回来了?”

眯缝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归儿,《折梅戏集》你可有细细看过?”

白氏蹙着眉一脸担忧地喂她喝完了汤,又亲自伺候她更衣盥洗。

孟春将一碗白粥并两样小菜端了进来,白氏又亲自喂她吃粥。

廊下的鹦哥已经用花腔咏叹调唱起来:

“六月六——房屋漏,点蚕豆——”

“下雨了——刮风了,拿我进门——”

苏雨砚吃完了粥才觉得有了点力气,捂了耳朵:“孟春,把它拿进来吧,不然咱们可得一直受它聒噪。”

“您不比那些身强力壮的男子,怎能淋这么多雨,再说了昨夜可打了那么多雷......”

孟春看她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手心又贴了她的额头才彻底放心,起身去将廊下鸟笼拿回屋。

白氏给她穿衣一边道:“孟春说的没错,昨夜可吓坏娘了,你本就怕惊雷,还冒那么大雨,回来就起了高热,一晚上嘴里不知道反反复复的念叨什么。”

“昨夜带回来的,那个谁,如何了?”

苏雨砚昨晚回来路上着了风寒,一路昏昏沉沉,只隐约记得回府后,她爹宣布那少年是苏家寄养在秦州的少爷,苏照归。

昨夜在鱼骨巷时,她细看了那少年的模样,未发现与自己有相似之处,就没往那方面去想。直到她爹来了之后她才想起问那少年姓名。

白氏轻揉她额角的手轻颤了一下:“老二住到雨化阁了。”

“雨化阁?”苏雨砚按住白氏的手转过身,“怎么住那了?况且,他,怎会是老二,我......弟弟?”

苏雨砚一脸茫然地看着娘亲,又瞧她哭了一夜眼眶红肿,神色看着极为悲伤,更是起疑。

寻回兄长,她娘为何毫无欣喜之意?

白氏似是焦心一夜没了力气,垂首低声道:“是你爹吩咐的。”

苏雨砚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窗外依旧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眼前一切。

他爹是苏家嫡长,自古以来盐商总商的位子都是由嫡长子继承的。

她爹占着总商的位子,应天府的苏家老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在昨夜之前,明面上父亲只有她一个孩子。

而她是嫣儿,不是砚儿,她是女孩。

她捏着下巴回想着昨夜的种种情形,咂摸了半天,这会悟了昨夜那小子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神。

他一定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却不道明,这臭小子!

“娘,苏照归今早可与我们一同用早膳?”

白氏坐在一旁不言语。

“并不。”孟春替白氏回道,“奴婢方才去小厨房时,季秋说管事天没亮就去厨房传话,说是老爷吩咐的,小少爷喜静,今后不与主家其他人一同用饭。”

不喜人打扰,不与亲人们用饭,可连一顿团圆饭也不吃?

有风携着细密的雨丝吹来,窗前廊檐铁马铮铮鸣响仿若梦中的兵戈之声。

在这样的初夏,苏雨砚摩挲着手中寒凉之物,只感到寒气像无形的针一样刺着肌肤。

命奉皇天,臣心可剖。

这是她昨夜从那小子身上神不知鬼不觉摸来的,上面刻着这行字。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块普通的玉佩。

作者有话要说:梅静臣早都爱惨她了,

雨砚:哪来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