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砚刚打定主意,准备钻回墙外远离是非之地,却瞧见对面护卫围住的圈豁然开了个口子,有个人走了出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苏雨砚定睛一瞧,是个着青衫素服的俊雅少年。
身形消瘦,身姿欣挺,隽雅的五官笼着一层清霜烟雨,瞧不真切。
原来这些护卫保护的竟是这样一个少年,她心想,仿佛山峦黛色,雨后云烟。
少年向着自己这边施了一揖:
“在下从秦州来,到扬州寻亲的,刚进城便有贼人觊觎在下所带家财,被逼迫至此处,方才下人多有冒犯,还请阁下见谅。”
说完又敛袖一揖,直起身时眼眸轻抬,那目光仿佛隔着云山雾海看了过来。
秦州......
对于她而言,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苏雨砚隔衣摩挲了下左肩微痒的伤疤,咂摸了几下,目光又扫向那少年。
忽然觉着他的眼神像是透过自己在寻着别的什么。
月色下少年一身青衫磊落,瞧着倒很是顺眼,苏雨砚缓了声搭腔:
“唉,真是不凑巧,我们只是抄个近道,没成想竟遇到这等事,你是从秦州来的?不知你来扬州寻亲是寻哪户人家?”
她一面与少年攀谈,一面留神着身后苏家护院已全数进来巷中,心中顿时有了底气,边聊边打起了哈欠,折腾到半夜确实有些乏了。
“我来扬州找的是......”梅静臣忽然抬眸看着她,轻声道,“苏总商,苏之耀。”
“咳、咳!”苏雨砚哈欠打到一半就呛住了,她顾不得别的,边咳边提着灯笼三两步走到少年跟前。
梅静臣说完垂下眼眸,瞧见一双丝履走近了,小巧玲珑,像是一双女子的脚。
丝履停在自己面前。
她抬起手,托着灯笼杆举得更高些,衣袖间蕴着的甜腻合欢花香如同她这个人,一股劲儿扎到梅静臣心里。
他的心暗自舒展开,眉眼少了几分雾气。
“你确定你找的是我……呃,苏总商?”
少年只比她略高一些,苏雨砚凑到他眼前,挑着眉,眸光不转地审视他。
“正是。”
月华如练,他白净的脸上眉目如画。
他眼眸半阖,月色歇在纤长的睫毛上,在眼梢牵出三分清霜,不染凡尘一般,倒是他右眼睑下,一颗针扎似的朱砂痣在眼尾点上绚烂的桃花色,压倒了三分萧瑟,终是染了人间烟火。
苏雨砚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他的长相与自己有相似的地方,轻声道:“你从秦州来,可识得一个人。”
她的目光却不错分毫地盯着他,问:
“你可听说过......苏照归?”
长巷中,远处瑟瑟风声惊起铜铃阵阵。
他抬眸看了过去。
夜色深沉,重重光影都溶在他眼眸敛合之间,眸深似海。
“听过。”
许多年后,苏雨砚才明白,无论宦海浮沉也好,前世今生变迁也罢,这世间却总有一人越过山海,颠倒乾坤,只为执着那早已断开的缘分,却是她如何都无法绕开的。
……
八字胡被梅静臣的护卫挡住看不到巷子尽头的情形,这半晌听了个大概,那头似乎来了两三个过路人,不足为虑。
当下桀桀一笑,喝声道:“无论是谁,今夜都给我把命留在这里!对面新来的,要怪就怪自己运道不好,要给这小兔崽子陪葬!”说完就率部下与梅静臣的侍卫缠斗在一处。
苏雨砚听得少年的回答,刚准备再问他,便被那贼人大呼小叫地打断了。
她扬了扬眉,扬州城内竟有如此猖狂的蟊贼?
梅静臣看向苏雨砚,只见她站直了身子往远处一张望,嗤笑一声,语调清浅:“且放宽心,他自己找死呢。”身影一晃,越过自己朝后面走去。
苏家护院们立时将她围住,随她向前走。
曹元宝凑到护院围成的人墙中,扒出个缝儿在那张望。
月光将一切都照的清亮。
曹元宝打眼一瞧,惊在当场:“怎么是你?!”
急忙扭头喊道:“阿砚哥快过来,是刘家的护院!”
阿砚。
梅静臣在唇齿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有出声,同他在心中默念过的千万遍一般。
八字胡循声一瞧,认出了打遍扬州的苏家护院,扬州小阎王的名头他一进扬州城就听过,顿时一抖。
苏雨砚瞅了几眼领头那人脸上的八字胡,在脑海里翻了半天也没想起一星半点,问:“你不会认错了吧?”
曹元宝激动地抖着手指着八字胡,肯定道:“刘家在我家引岸背地捣鬼,这十多天我每日跟我爹去刘家对账,他家的每个护院我都认得,绝对错不了。”
这事苏雨砚是知道的。
引岸是盐商立足之本,各家只在自家引岸行销。
刘家不仅侵占曹家引岸,手还往苏家伸。
少年的护卫所持刀刃在月光下紫光溢流,紫金刀光在她眼前闪过。
苏雨砚心里突地一跳,眯起眼瞧他们手中的刀。
倒很像她爹书房内悬着的那把刀。
苏雨砚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巴拉出一个线头,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八字胡暗道晦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只好让手下人停下,向苏雨砚一拱手,谄道:“原来是苏少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苏少爷,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什么什么?什么苏?”苏雨砚聋了似的掏着耳朵,睨了八字胡一眼。
八字胡讪讪咳了一声,提高嗓门,“小的是刘总商家的护院,此番是为主人家办事。这事和苏家不沾边,还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予小人一个方便。”
“他聒噪什么呢!”苏雨砚扭头问曹元宝。
“真是大水冲了——”八字胡干巴巴地强笑着再接再厉。
“我跟你们不归一个龙王管。”她耳朵瞬间又能听见了,利落地打断他,浑不在意道。
夜色越浓,苏雨砚估摸着再耽搁下去回家怕不是要被爹打死。
她咳了声,站直了身子,换了个肃然的语气呵斥:
“招子都给我放亮些!这儿,是我北延帮的地界!你们宁南堂想爬也不瞅瞅自己的斤两,给老子滚回去!”
卫鞘半张着嘴,一脸惛懵地看着苏雨砚,好半天才把目光收回来,咽了口唾沫:“公子,这什么人啊?咱们不会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吧。”
回头一看又愣了:“公子,您这是......笑了吗?”
幽柔的合欢香缠绕在梅静臣周遭,只往他鼻腔里钻。
梅静臣似乎真的觉着她的话很好笑,肩膀微颤,嘴角的笑冲淡了面上清冷萧索之意,眉目轻抬一时竟有些耀眼。
八字胡卡了壳,这小阎王漫天瞎扯看来是送不走了。
他从秦州一路追杀至此,那熊千户联合沿途州县的锦衣卫通缉他,他到了扬州刘家扮了十多天护院探查城内情形,奔波数月,如今却眼睁睁要被截胡。
他想了个来回,心一横:“都给老子上!把这些人的脑袋通通带回去!”
“反了天了!”苏雨砚袖子撸到一半,顿了一瞬,想起自己一身功夫已经没了,转头招呼护院冲上去,“给本少爷狠狠地揍!”
带脑袋回去?她竟不知如今刘家行事已张狂到如此地步。
苏家护院们听令便聚拢在一起,各成阵势。八字胡带人冲了上来,刀刀都要夺命。
曹元宝看得目瞪口呆:“赫了得!下这么狠的手,这刘家是要造反?”
卫鞘转身打落一支流矢,余光瞥见一支暗箭朝梅静臣飞去,正要挥刀打去。
“铛——”
暗箭被一枚柳叶飞刀打落。
苏雨砚从扇柄中掷出一枚飞刀,一击回力震得她胳膊发麻,低头按揉两下,再抬头却见一袭青衫已行至自己眼前。
少年一手紧攥住自己的手腕,手指微颤。
他的目光从她手中的碧玉折扇挪到自己脸上,抬起眼眸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他内眼角尖锐内勾,蹙眉时,长眉与眼眸距离稍近,更显得瞳孔聚神凝光。
这样的眼睛似是在说话。
他们离得这样近。
近到苏雨砚发现他眼瞳深处蕴着一抹青绿,如一汪碧湖,映着她的身影。
她的目光往下一挪,瞧见他的唇角在一瞬间似乎有些颤抖。
苏雨砚有些不明白,摸了摸下巴一琢磨,大抵是感恩戴德自己救了他一命?
她心中不免有点得意,摆了摆手,满不在意道:“咳,不必言谢。”
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他失神地望着她,呆怔了好一会儿,眸光渐渐暗了,垂下了眼。
她微怔,这模样,似是有几分……难过?亦或是悲伤?
她迷惑不解也不多想,手搭上他的肩膀,瘦的能摸到骨骼,“啧啧”感叹一声,道:“刀剑无眼,别站这么前面。”
又手欠地扯了他的胳膊往后带,少年垂下眼,顺从的跟着她走。
“哎、哎哎?”卫鞘呆滞地看着,公子就这么乖顺地被那花枝招展的小子带进苏家的保护圈。
苏家护院们威风赫赫,手中狼牙铁棒内有机关,射出的银针转瞬没入对方皮肉中,麻痹身体不能动弹。
而八字胡这边全是死士,只会近身暗杀之法。八字胡分明看见对方竟是在排兵布阵!抵挡不住一时之间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儿。
……
刀剑声渐歇。
苏家护院们将死士全数摁在地上。
阁楼里。
“这是......”熊槐山看着窗外恍然入定,他似乎在哪见过这样的兵阵。
总旗唤熊槐山:“大人,咱们快走吧,公子有事会联系咱们的。”见他仍旧一脸怔愣,又道:“等扬州城锦衣卫一到,封街锁巷,咱们可就走不了了。”
熊槐山闻言恍然转醒,忙点着头道:“走、走,都快着点,将地上的尸首一并拖走。”
苏雨砚望着巷子尽头,听得巷口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急促但没有一丝凌乱的杂音。
“你娘舅来了。”
她对曹元宝道,话音一落,一列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们便出现在了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