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遇

神佑二十年初夏,当扬州红桥旁的老树开出了第一朵合欢花时,苏雨砚又遇梅静臣。

那时正是梅雨时节,大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轰隆隆一声便铺天盖地般落下来,江淮两岸瞬时就被罩在朦胧烟雨之中。

梅静臣正是在这个时节赶到了扬州,从黄沙漫天的边塞来到了丝雨绵绵的江淮。

黄昏时才下过雨,天刚擦黑。

镇淮门前的小秦淮上依旧是檀香舫最先点亮船灯,像从深不见底的河里捧出一颗莹润的夜明珠。

接着,一连串的画舫都从幽暗中挣脱出来,朦朦胧胧连成一条夺目的光带在河岸上摇曳起伏。

很快就人声鼎沸起来。

苏雨砚从梦中惊悸着醒来,怔愣许久才倚在画舫窗边,眺望着远处浮动的光影,回想着方才的梦。

她自幼梦到过几次自己活在一卷书里,不过醒来总会忘记大半。

至今只能模糊记得自己在书中十年寒窗,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当了京官,最终却因一个叫梅静臣的男人而死。

荒唐!

已是一介正三品重臣,竟还会为男人而死,如此矫揉造作的结尾,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况且她如今已十八岁了,若她真是个男子,即将弱冠的年纪却连《千字文》这稚儿开蒙的书都读不顺溜,如今还与十五六岁的小子们在一个学堂中念书,能中个鬼的探花。

小风徐徐,水声潺潺,她放松身心,困意渐渐又上涌。

“听说了吗?小阎王又出来折腾了,这回可又是在檀香舫睡了三日。”

哦哟,苏雨砚顿时来了精神,伸长脖子扒在窗口张望,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艘画舫,纱帘挡住看不见里面,声音便是从那传出来的。

她往窗边小榻上斜斜一倒,翘起脚,闲闲地听那几人磕牙。

“这苏雨砚不学无术,整日除了逛烟花柳巷,就是斗鸡走狗、寻衅滋事,苏总商乃是扬州城最大的盐商之一,这么大的家业难道要托付在这小阎王身上?”

“前一阵儿他将檀香舫的一个嫖客药晕了,叫小厮抬到小倌儿舫嫖客的榻上,嘶……那两人醒后打了几个月的官司,闹得满城风雨,苏总商关了他两个月的禁闭,眼下刚解了禁又出来兴风作浪了。”

苏雨砚也不气,换了只脚翘起了二郎腿继续听。

“不过......”

“不过怎的?”

她竖起耳朵听到有人笑了几声道:

“倒是那张脸,愈发钟灵毓秀了。简直隔一个月变个样儿,前阵儿我在街上远远瞧见,都不敢认了。”

言语一顿,似乎是在回想自己见过的那张脸,又叹息道:“真是可惜了。”

众人皆叹,深以为然,这么一张脸却是个男人,还是这么个纨绔王八犊子,真真是暴殄天物。

苏雨砚摸了摸脸有些得意,歪着唇角一笑。

“啪”

倏尔有人拍了下折扇:“若他是个女子,长成这样倒是说的通了。”

对面的画舫内陡然静默了。

她不自觉的提起心。

画舫内转而哄然大笑:

“这位兄台,那孽障若是个女子,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是啊,没见过谁家女儿整日眠花宿柳。”

苏雨砚咂摸了半天也没想通自己该是生气还是欣慰。

搁在以往若有人敢这么嚼她舌根,她必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完后打上门去,拔了他的舌头,好叫扬州城的人都见识她的威名。

而她今夜还有件天大的正事要办,便也懒得计较,一步三晃的离开了檀香舫。

夜渐深。

城西北角,一条人迹罕至的街巷忽而传来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须臾间就到了路尽头。

鱼骨巷。

“是在这个巷子里?”

“回公子,正是此巷。”

梅静臣拢在衣袖里的手摩挲着一枚青玉佩,每一处纹理他都抚过千遍,而今他也到了扬州。

他收敛心神,带着护卫们走进巷子。

身后三百步外,二十多个身穿黑色短打的人握着明晃晃的刀追了过来。

打头的人得意地捋了捋脸上的八字胡,喝了声:

“咱们的人就埋伏在巷内阁楼里,来个前后夹击,把他们捣成饺子馅!”

……

卫鞘回头望了一眼,兴奋道:“公子,他们上钩了!”

梅静臣望向暗黑不见五指的深巷。

到了巷子尽头,一切才有分晓。

鱼骨巷如同鱼骨又窄又长。

一侧是高耸入云的砖墙,另一侧是危楼高阁,早年间被大火烧毁,门上都贴着扬州府衙的封条,七拐八拐,拐到尽头是面砖墙,这是条死巷。

巷子尽头,一处阁楼隐隐向外散出血腥气。

阁楼里。

地上躺了一排黑衣人尸首,血腥气就是从这儿来的。

锦衣卫千户熊槐山正带着一帮锦衣卫守在这里。

巷子里传来细密的脚步声,他目光一凛:“公子到了,走!”眼神不经意扫过窗外,脚步一滞,瞠大双目:

“这、这他娘的是啥玩意儿?!”

阁楼里众人也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一时都呆了。

巷子尽头不见月光,但能隐约看到墙角下有个东西冒出个头,正在向外拱。

那物半个身子卡在墙外,像肥鱼似的不住地扑腾,许久才拱了出来。

立起来,抻了下胳膊,原来是个人。

众人皆用余光瞄着即将暴怒的熊千户大人,没人敢出声。

三个时辰前杀尽潜伏在阁楼里的死士后,他们又将巷内探查个遍。

这砖墙足有三尺厚,墙砖之间连个缝儿都没有,谁成想会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搬开这么大的洞。

“管他娘的是什么鸟人还是妖怪!都给俺宰了!”

熊槐山吐了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举刀要冲出去。

身旁一个总旗拉住他:“大人,且慢。”盯着窗外,眼神有些古怪:“这身形……怎么看都不会是死士。”

熊槐山又瞧了眼,呆了一瞬,放下刀:“且先看看。”

……

曹元宝爬出狗洞,狠狠吸了口气,呲着牙刚舒展了一下四肢,转身就见苏雨砚灵巧地钻出来了。

苏雨砚刚探出头就觉得不对。

血气。

曹元宝看向在黑夜笼罩中的层层楼阁,涌起千万豪情:“阿砚哥,咱们从哪找起?”

苏雨砚观察着四周,低沉着声嘱咐:“小声些,别打草惊蛇,先让咱们的人都进来再说。”

阿砚。

熊槐山恍然间想起军师前不久给他讲过的扬州小阎王,一时有些怔愣。

起风了。

苏雨砚蓦然折身看着巷口的方向。

远处传来的阵阵铜铃声中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

很多人。

梅雨季的夜色变幻莫测,虽月已到中天,但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

巷子里很暗。

梅静臣停下脚步。

巷子尽头有人,但若是熊槐山绝不会站在那不动。

卫鞘举起刀护在梅静臣身前,大喝一声:“谁在那?!”

倏尔一道不似江南绵软的沙哑嗓音从黑暗中响起,略带慵懒的笑意:

“哎呀,误会误会,我们只是路过。”

梅静臣本是半垂着眼,闻言陡然抬起头。

卫鞘又喊:“——到底是何人?报上名来!”

巷子里太暗,只能模糊看到人影。

“嗤”的一声,梅静臣看到对面倏尔亮起一星灯火,眨眼间一提灯笼被点亮了。

灯笼被托举起来,一张脸凑到旁边,在晃动的暖橘灯光下显得白璧无瑕。

他听得那人和风霁月般一声轻笑,又似漫不经心道:

“真是误会,我们要去檀香舫,本想抄个近道,没想到......”

无边暗夜中的萤火在梅静臣心头微微一烫,对面的人容貌相似,音相近。

那声调沙哑又微扬起,透着股不可言说的慵懒,仿佛秦州的风卷起黄沙,却又归于荒山中琅琅流淌的小溪。

“笑话!三更梆子声刚过,夜禁期间不在家呆着,还去甚么坊?!以为我们好糊弄?说!你们是哪路的?”卫鞘厉声打断她。

苏雨砚心下有了点谱。

扬州城早已解了夜禁,再一听这人字正腔圆的口音,并不是江淮一带的语调。

不是扬州人,更不会是扬州城的盐帮了。

她边琢磨边瞎编:“兄台莫不是唬我?今夜谁人不知檀香舫的檀贞姑娘临河抚琴,我们为抄近路无意路过此地,还请行个方便。”

她说完放下灯笼用手提着,跟曹元宝小声嘀咕:“哪来的土鳖,连檀香舫都不知道。”

来人虽不是盐帮,但除了这个喊话的,她竟听不到其他人发出一丝声响,可见纪律森严,还私带兵器,只怕来头不小。

巷子那头又传来隐约的脚步声,苏雨砚神色一凛:“后面还有人。”

曹元宝颤颤道:“阿砚哥,咱不缉查私盐了,现在爬回去来得及么?”

巷子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小兔崽子真能跑,害老子追了七八十天,今夜定要取了你的人头!”顿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声怒喝:“咱们的人呢!”

苏雨砚伸长脖子竖着耳朵听了,“不是一伙的,仇家追杀?怪不得那么警惕,定是将咱们当成他们身后那些人一伙的了,这下怎么办?”

忽而又一阵大风起,竟将乌云吹散了。

月光倾泻下来,像是忽然摘掉遮眼的幕笠,一切陡然变得清晰可见起来。

梅静臣最先看向对面那盏灯笼,见着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苏”字,随即将目光投向对面护院们身后那个提着灯笼的人。

隔得太远,人影重重,他只隐约瞧见那人一头乌发用青玉簪子束起,唇似桃花红,却穿着男子的窄袖绸衫。

刹那间他的跋山涉水千万里,似乎在这一刻都等着他去确认那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