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小姐,东西都带好了,你就放心吧。”
准备出发去万家前,姜桃一遍遍检查着物品。
嘴巴里念念叨叨的,小脸满是严肃。
禾雀瞧得直偷笑,忍不住拉她。
“禾雀,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姜桃煞有介事的拍拍禾雀的手掌,忽的又想起什么似的转个身。
“你瞧瞧我今日穿戴的可还得体?”
初次出门做活计,姜桃生怕有什么不周到失礼之处。
“得体得体。”
禾雀在马车前放好矮凳,“小姐,快请上车吧。”
金虎和山矾拉好缰绳。
姜桃提起裙摆准备上车,不过回头朝园子里看了一眼,便又放下了。
她折身,噔噔噔一路小跑回园子,到了傅染面前站定。
傅染环臂倚墙,瞧她跑的红扑扑的小脸。
“是想起什么事了吗?”
傅染问的春风温雅,眼帘微掀,意味深长。
姜桃点点头。
傅染眸中微不可查的闪了下厉光。
这是想起昨晚那美人计的后招了?
“我们今日去万家修缮花园,家里的园子就交给你和鸢尾了。”
然而姜桃好像浑然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只是仰起脑袋,认认真真交待。
“有什么不懂的,鸢尾会教你。”
姜桃指指园子的花花草草,又指指矮窝棚里的鸡鸭鹅。
黑曜石般的眸子弯起,亮晶晶的。
两人既然要多接触,就不能让赵公子一个人晾在这儿。
阿娘说过,想培养好的感情就要互相融入对方的生活才行。
“就这事?”
傅染瞧着她,挑眉。
“嗯!”
姜桃露出颊边浅浅的小窝,盈盈点头。
傅染环臂瞧着,面容复杂。
他竟信这蠢笨花匠会有后招?
傅染啧一声,不耐的眯起桃花眼道:“知道了。”
……
万家的新宅子果然阔大。
要修的花园位于宅子的西南角,曲曲小径七拐八折。
禾雀金虎等人和万家家仆做着交接,姜桃独自一人去挑花种的路上,三拐两拐便迷了路。
姜桃茫然宅中,正午日头晒的她额角冒出些晶莹细汗,打湿绒发,温顺的贴在额边。
她抬手擦了一把,挪步到廊下背阴处。
一个身着绿玉色绸服的公子从廊端缓缓走来。
“公子。”
姜桃遇到救星似的唤了一声,“请问公子可否知道花园怎么走?”
万千山停了脚,狭长的眼睛打量了下姜桃,开口道:“你是新招来的花博士?”
他看到了姜桃怀中的花种。
姜桃点点头,“正是。”
然后有点不好意思道:“这宅子太大了,转来转去,就迷了方向。”
万千山闻言笑了,“无妨。”
“就算是家里人走在宅子里,也经常会辨不清方向。”
“公子是……”
听他言语,看他打扮,不像是万家下人。
“我是万家大公子万千山。”
万千山表明身份。
“从这里往西折,再向北拐个弯,就是花园了。”
他为姜桃指明方向。
“谢谢万公子!”
姜桃眸子重新亮起,福了福身子道谢。
“对了,公子手上拿的,可是沙棠草?”
姜桃歪歪脑袋,微微蹙起眉望向万千山袖口。
一束草叶露出,她担忧道:“沙棠草和蓝钟花搀在一起,会变成对身体有害的药物,能麻痹人的心神,久之可致瘫痪。”
“公子千万小心。”
万家提出的修缮要求,就是在花园中种满蓝钟花和银边翠。
万千山闻言脸色一变,藏起这草,重新审视姜桃。
“谢谢姑娘提醒,我记下了。”嘴上仍然彬彬有礼的道谢。
“哥,你磨蹭什么呢?”
不远处传来一声毛躁的呼喊。
“不打扰公子了。”
姜桃微一点头,快步走开了。
“哥,刚才那是个小娘子吗?”
“怎么,你也学我金屋藏娇啊?”
万千水吊儿郎当的晃悠过来,拿下嘴里的狗尾巴花,朝廊端努努嘴调侃。
“少废话。”
万千山肃脸提点,“这个节骨眼,别给家里添乱子。”
“行。”
万千水点点头,瞅向姜桃消失的方向。
分明就是个香喷喷软糯糯的小娘子。
万千水嗅嗅鼻子,心情不错的扔了狗尾巴花。
了解好万家的诉求,将花园整理出大致头绪后,太阳也渐渐西沉。
姜桃坐上了归家的马车。
到了自家花房门口,刚推开栅栏门,姜桃便惊呼一声停了脚。
园中一片糟乱。仿佛进入了锦绣灰之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①。
鸡毛鸭毛满园乱飞,地上凌散着许多菜叶子玉米粒。
旁边花丛由于浇水太多,也是一踩一个泥印子,深深浅浅的,乱糟糟脏兮兮。
“鸢尾,这是怎么了,家里遭贼了?”
禾雀皱眉进去,连忙唤了鸢尾询问。
鸢尾小心翼翼的往里间窗边望了一眼,耷拉下脑袋委屈道:“小姐,禾雀姐姐。”
“家里没遭贼。”
“没遭贼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禾雀卷起衣袖皱眉,思量着该从何处下手收拾。
“是,是赵公子。”
鸢尾小声道。
“今日我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疼得紧。”
“只好前去医馆抓些药,就嘱托赵公子帮忙浇花喂鸭。”
“谁承想,一回来就这样了。”鸢尾委屈。
她回来的时候,赵公子正在园中凶神恶煞的提溜着鸭脖子。
吓的她连忙拦下。
姜桃赶紧去查看花草,幸好今日日头大,虽水浇多了,但也不至于被淹死。
鸢尾跟在禾雀后面一起收拾园子。
姜桃又去窝棚安抚炸毛的鸭鸭和大白鹅。
然后突然意识到,松子鸡怎么不见了?
“赵公子。”
姜桃起身向窗户唤他。
沉下的小脸粉嘟嘟气呼呼的。
“松子去哪儿啦?”
鸢尾说鸡是赵公子喂的,姜桃自然找他讨要。
傅染靠在窗边,索性将看景的珠帘全部卷起。
去哪了?他怎么知道去哪了?
那鸡不好好吃虫,冲他梗脖子张翅膀,傅染刀光一闪,它便扑棱着这些日子长硬不少的翅膀飞跑了。
那鸡倒是聪明,比它主子会看眼色。
傅染瞧着姜桃鼓起的粉腮,这么想着。
“赵公子?”
姜桃提高了声音,瞅紧他要答案。
“阿夭。”
傅染只得收起不耐,敛了原本的鸷沉神色。
他微微垂下一双桃花眼,换了温雅面孔,自责抿唇。
“都怪我。”
“将你的园子弄乱了,鸡也飞走了。”
傅染软下清冽的嗓音,侧头歉疚道:“你责罚我吧。”
随之伸出好看的手掌,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白皙的面庞涌上些可怜。
眼睛好似冰雪初融般清澈。
如同一朵江南烟雨后,明明带着水珠,却还要倔强绽绽枝头的白花,迎风轻轻颤动。
又似莹透琉璃,要碎不碎间,离光盏盏。
瞧得姜桃直抽了口气。
责罚?倒也不必如此严重。
姜桃摆摆手,瞅他一眼,叹了口气,责备的话便说不出了。
“……没关系,你也是好心。”
姜桃软下脾气,推回他的手掌泄气道:“以后学学就会了。”
“那你有没有瞧见,松子飞去哪边了?”
眼见着天都黑了,得赶快将鸡找回来才是正事。
傅染敷衍一指,“那边。”
姜桃顺势望去,点点头:“山林。”
“好,我知道了。”
姜桃提起裙摆,叫上金虎就要去仙泽山。
傅染伸手拦住。
姜桃不解的抬眸,瞧他。
傅染轻侧了下眉,“山林危险。”
他那好大哥派来的典字军,此时恐怕就埋伏在山林里。
姜桃拍拍他的手,心大道:“没事,松子识得我的声音,我一唤它就会回了,用不着进山。”
“再说,还有金虎跟着呢。”姜桃宽他心。
傅染被拍掉了手掌,索性拂下衣摆,置身事外的抱起臂。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懒得管。
姜桃噔噔噔跑去叫人了。
傅染瞧瞧巍峨远山,准备回房。
但在心里算了下日子,想想又改了主意。
脚步一转,跟上姜桃道:“我跟你一起吧。”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
不如正好借此,去会会埋伏在山林里,却迟迟没有动静的那些家伙,看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
傅染不经意的整整衣衫,将软剑束好。
姜桃只当他是过于歉疚,也想出一份力,便应下了。
“走吧,金……”
“金虎,快来!”
姜桃回头刚要唤上金虎,只见山矾火急火燎的过来将金虎拖走了。
“小姐,让赵公子陪你去吧,我找金虎急用。”
山矾猴精猴精的扣住金虎,冲姜桃挥挥手。
禾雀交待过了,要考察这位赵公子。
眼下就是个好机会,怎能让金虎搅和了?
山矾笑嘻嘻目送两人走远,拉下金虎耳语道:“咱们去山脚守着。”
若有什么变故,小姐一呼,他们也可第一时间现身。
这样既不打扰两人相处,又能保证护她周全。
……
“松子——”
姜桃一路呼唤着,浅入了仙泽山林。
躲在林中的松子鸡听到叫声,果然咯咯叫着扑棱起来。
而后叫声突然一变,尖厉刺耳起来。
姜桃拨开林叶冲过去,见松子的翅膀倏的被一只手揪住了。
姜桃赶忙上前连忙拦下,“放开它!”
“什么人?”
那只手虽松开了鸡翅膀,却转而亮出一把兵刃。
紧接着两个斥候兵模样的人从林叶中现了身。
姜桃吓得抱紧松子后退,一下跌到傅染怀里。
傅染温雅赔笑,“两位大爷,误会误会。”
“这位是在下的娘子,来找家禽的。”
傅染指指松子鸡,打量二人。
“原来如此。”
二人也瞧瞧姜桃和傅染,嘴上说着理解的话,手上却悄悄握紧了刀。
看来是不打算放过了。
傅染啧一声,眼一眯,声音依旧谦和有礼。
“既然素不相识,今日遇见了也是缘分一场,不如就各退一步吧。”
笑容缓缓收起,眸光渐渐沉厉。
傅染抬手捂住姜桃的眼睛,继续温声道:“各位放心,我们两人什么都没看到。”
脸上浮现出与声音不相配的冷意,眸光带剑光。
见两人迟疑着还没杀上来,傅染轻挑眉梢。
看来这些人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单纯的想将见到他们的人灭口而已。
难怪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埋伏在山林里,按兵不动。
虽然他此番特意在山脚露面,可却并没有被认出来。
想来是他们刚拿到画像不久,且画像不像的缘故。
那画像和真人,相差这么多吗?
这样看来,太子请的画师,还不如喂狗。傅染嗤笑。
这些人手腕上的典字刺青,藏不过他的眼。
因此说话间,傅染的软剑便已出腰。
剑光闪了两闪,天旋地变,树梢微动间,两个人便闷声倒下了。
血液从脖颈细缝中汩汩流出,剑尖荡出几点红,染上隐秘树梢。
“是你……”恍然震惊的话语还未出口,人已被鲜血淹没。
现在才认出,已经晚了。
脸盲成这样还好意思来搞追杀。
傅染不屑。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们,谁让他这个六皇子,从小就被藏在冷宫,不为人知不见天日呢。
这世上见过他脸的毒兽不少,见过他脸的人却不多。
松子鸡目睹了这一切,咯咯的惊慌叫着扑棱翅膀。
“松子乖。”
姜桃一面安抚着松子的脑袋,一面去扯下傅染捂住自己眼睛的手,问道:“怎么了?”
傅染一个旋身,兜起姜桃背对此地离开。
他顺势将手藏在背后,冷冷的睨向松子,顺手揪下几根鸡毛擦净了软剑。
而后将软剑收缩,暂束于靴中。
“没事。”傅染松了手,回道。
“怎么有点血腥味,他们……”姜桃皱皱鼻子,想回头看看。
“他们走了。娘子。”傅染赶忙拦住,故意叫声娘子,冲姜桃眨眨桃花眼。
漂亮又温然。
姜桃果然羞涩的一顿,不好意思的低头看自己鞋尖。
蠢笨好骗。
傅染无声嗤笑一下,又体贴道:“那些人凶神恶煞的,咱们还是不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比较好。”比了个嘘的手势。
“嗯。”姜桃乖乖应着,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赵公子说的对。”姜桃纠结了纠结,掀起眼帘偷偷瞅他一眼,郎君两个字还是叫不出口。
她抬手拨开了树枝,瞧瞧天色认真道:“天要黑了,咱们快走吧。”
山林本就危险,天黑后更是骇人。
走了两步,林风吹动。
枝头被软剑甩上的一粒血滴子,正颤颤巍巍呈下落状,眼见就要滴到姜桃鼻尖上。
傅染耳风微动,一眼看见。
这浓稠鲜血若是滴到她面颊,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麻烦。
傅染暗咒一声,身形一晃,上前一步将姜桃的脑袋摁向了自己怀中:“都听娘子的。”
清冽声音从胸膛里穿透出来,好像还带着热乎气儿,像咕噜咕噜冒出的春泉,震的姜桃心头跟着一跳。
他的胸膛宽阔有力,旷野又恣意。男子独有的凛冽松香将她整个包裹住,肆意侵入。
姜桃连忙想要推开,想要抬起有点缺氧的脑袋。
然而傅染长臂一屈,加了遒劲力道,不由分说地将其圈在怀中,不许她逃。
然后抬起骨节分明的大手,粗野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似要她乖一点一样。
直到确认滴在她发梢上的那粒血滴子被不着痕迹的擦掉了,傅染方才松了手。
姜桃脸已经红透了。不仅耳垂鼓鼓艳艳,脸颊也粉粉烫烫。
她抱着松子鸡,将脑袋埋在软毛上,涩生生道:“赵公子,你也爱撒娇呀。”
声音软糯糯的,“像鸭鸭、松子一样。”喜欢怀抱。
“……”
傅染嘴角一抽,无语的扯了下,没接话。
胸口还萦绕着淡淡的奶香味,他颇为嫌弃的拍了拍胸前衣襟。
瞧着姜桃这副生涩样子不由得又有点烦,于是大步向前道:“回去吧。”
“嗯。”姜桃提起裙摆跟上,应的软软。
傅染睨一眼,冷嗤。
乖温又好骗。有几个心眼全写在脸上了。
美人计?怕是自己想多了。
若自己周围全是她这样的人,这十七年来倒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傅染嘲弄的笑。
因为会很早就死在敌人手中。
不过,早早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傅染扯片叶子在手掌里揉了揉。
连头发都是又乖又软的触感。
啧。
作者有话要说:
狗样把人模演的真不错。
*①出自《诗经·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