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白云初起

湖心寺内众妃嫔理佛回宫之后,次日拜谢太后,一并回奏见亲事宜。帝悦,便又有许多彩缎金银等物,赏赐与这些椒房诰命,这些事情则不必细说。且说司礼监和礼部等相关官员因连日用心用力,着实人人力倦、个个神疲。于是湖心寺的百净师傅又亲率一干僧人,协助将在寺内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清点入库,这一昼夜才算忙完。

次日一大早,礼部一个九品观正名唤曾书甑的在左侍郎的值事房门口瞎转悠转悠。谁知侍郎大人韩嵇一头钻进房内并不出来,曾书甑在部堂门口转了几趟,始终没敢闯进去,只得回到值事厅闲等。

他是新科进士,吏部分派他到各大衙门临时学习政务--观政一名由此而来--他被分到礼部,便唤作礼部观正。此时曾书甑正托着腮帮子发愣,忽然门吏领了人进来,那人一脸趾高气昂,却是司礼监的一个内宫太监。

曾书甑抬起眼皮子看那太监一眼,呼他落座,然后坐回案桌上提笔登记。

“哪司哪监的?”曾书甑问。

“内宫监。”来者口气不小。

“尊姓大名?”

那太监便递了名刺上来,曾书甑一面抄写一面念道:“内宫监典薄,胡蝶,衔六品。那先在这儿侯着吧。侍郎大人现有事。”

礼部尚书刚刚告老返乡,礼部暂由左侍郎韩嵇代管。首辅曾自维已递了韩嵇的名帖上去,只等御批韩嵇为礼部尚书。

曾书甑说完,便随手抽出一本字帖,装模作样地抄写起来。

胡蝶对他的态度有些发愣,先时还有兴趣看看他的字,谁知一等竟等了大半个时辰。其间既不见有人去通报,也不见有人进来,更不见这个小小的观正有什么举动。内侍监的太监们大多粗俗浅陋,在外更是趾高气扬。这个胡蝶站起来就狠狠推了曾书甑一把,嚷道:“喂!”

这一推,曾书甑自然猝不及防,不但精心写的字涂抹了,更是一笔划到了字帖上。曾书甑把笔一扔,说道:“你想怎的。”

“你怎么不进去传话!”

“司务不出来,我怎敢进去找他。”

胡蝶拂尘一扫,扫过曾书甑的鼻尖,尖声讥笑道:“咱家自从进了你这礼部,就只看见你小子耗子样,眼珠子巴巴的转个不停,怎的这嘴却是死的?你去你们侍郎那里通报一声,看他不狗颠似地过来,也不看看咱家上头是谁。”

这曾书甑一听,横眉倒竖,口中说道:“凭你是谁!得按章程办事。”

“章程,什么章程?咱家不知。”胡蝶撇嘴,他上下左右斜着眼看了看曾书甑,“看看你穿的都什么?几只小麻雀胸前乱飞,一个小小的九品观正,也敢在咱家面前摆臭架子。”

曾书甑一听,顿时怒从心边起,恶向胆边生:这胡蝶也不过就是个儿内侍六品典薄,凭什么作践自己!他张口就一串:“我日你个榆木脑袋大象腿鳝鱼眼睛狐狸嘴横看竖看看不出人样的狗……”

胡蝶目瞪口呆,一时被这粗俗的词语惊住了,随后听得曾书甑又冷笑道:“我九品官阶是入不了公公你的法眼,但这小官是我乡试会试一层层考上来的,是皇殿上的金榜题名。公公你呢?!”

闻言,胡蝶不再废话,扑上去就朝曾书甑辟头盖脸的乱打。

曾书甑又不傻,并不还手,只一味地躲闪,连带着蹿出门去。

早前就有闲人聚在门口看此二人的笑话,曾书甑这一跑,撞翻了一串子人不说,他边跑边回头看,最后竟一头撞上了礼部右侍郎瞿衡。

“机关重地跑什么跑?”

曾自甑见是右侍郎,忙刹住了脚步,一旁的佐贰官小声说道:“这是九品观正曾书甑。”

瞿衡‘嗯’了一声,再看看被好几人拉劝住的胡公公,以及几十人的围观,沉下了脸,道:“都没有事做了么?围在这边做什么!”

“哼瞿大人,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你的下属,就这样对人出言不逊的,还没个章法了!”胡蝶一面被众人拉住,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状。

瞿衡冷眼看了看他,又见曾书甑是袍子也破了,脸上还被抓了几道血口子,心下自然是偏向自己这边,便正声问道:“敢问是哪监的内侍?”

胡蝶一愣;曾书甑‘噗嗤’一声笑,被瞪。

“内宫监典薄,胡蝶。”一旁的佐贰官又说道。

“胡公公,来我礼部有何事?”瞿衡问。

“咱家有事来见部堂大人。不想你们这个小小的观正……”话未说完,即被瞿衡打断,“既是来见部堂大人,麻烦胡公公去那边的耳房把衣冠整整,待会让司务带去即可。”

话音刚落,司务立刻从人群中站出来,抬手道,“公公这边请。”

胡蝶恨恨看礼部这些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却也无法,只得跟着司务官去了。

“还不散了。”瞿衡如此一说,那些围观的官员自是赶紧散了,一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曾书甑一面整理官帽官服一面还对着瞿衡嬉皮笑脸:“瞿大人,下次卑职请您吃饭道谢。”

瞿衡脸色一沉,道:“曾书甑,不要以为你伯父是首辅便做事任性妄为。惹出了乱子,有的是苦头你吃。”

“他既是内侍,我自然公事公办。”曾书甑一脸委屈,“况且,瞿大人你也看到了,是他打我。”

“那也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刻薄话,整个礼部谁不知道你曾书甑是长了一张刻薄嘴,东拉西扯无所不能,有什么冤的。”

“……那可不一样。”曾书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卑职只管动口,可不曾动手。”

--因此我还是一个君子。

一旁的佐贰官忍不住笑声来,瞿衡也淡淡露出点笑意,道:“你现在回家去,把你这身衣服换了再说。”

曾书甑谢过,正要离去,突听得内院一声尖叫,随即又响起一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

“出什么事?”

“好像是部堂值事房?”曾书甑道。

瞿衡正要往内院去,刚才的司务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倒在地上,“不好了不好了,韩嵇大人他,暴毙在值事房了。”

瞿衡大惊,忙往值事房内走,曾书甑一面跟上一面回头喝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去报知刑部和太医院,还有,还有内阁……”众人一愣,都在慌乱中,不曾细想怎就听了这小小的观正的话,忙有人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邢部的院落和礼部的院落并不算很远,只约摸一箭地的功夫。却说刑部尚书接到瞿衡的通知,立即派出一队捕快,由一名叫做吕调阳的员外郎带队,前往礼部值事房。

事发突然,吕调阳下令跑步前进,谁知刚拐过文渊阁,便见另一队人马已经到了礼部门口。两边人马一对上,自是两看相生厌,各自纷纷亮出枪械,拦住了对方的前路。

“什么人拦在前面?”

吕调阳奔到前头,大喝一声,对方却并不买账,仔细一瞧:对方穿的是红皮盔戗金甲,腰上别的是开鞘大刀。吕调阳暗骂:靠锦衣卫来得也太快了。

“吕大人,好久不见了。”只见说话那人温和施礼,略显迂腐死沉。吕调阳定睛一看,原来是谢长留,当下心下就安定了几分:论官阶,两人级别一样,都是四品官;只因谢长留是锦衣卫,官场上的排场是比自己强一些,但吕调阳同时还兼任开府建衙,是堂上官。何况这谢长留还是个不爱出风头的。吕调阳因施礼笑道:“你也是收到消息,到这里来看韩大人的情况么?”一面说道,一面用手拨开了那些锦衣卫的器械走上前--换作北镇抚司(1)的其他人出马,吕调阳断不敢如此,但来的是谢长留,便省去了不少麻烦。谢长留看着吕调阳走上来,也不反对,转过身,俩人便被簇拥着一同进去了。

锦衣卫的力士刚把吕调阳放进去,随即又把门口封住,除了一个背着箱子的仵作,吕调阳自己的那些番役竟是一个也没让进来。吕调阳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

“太医院已经来过人,说是已经死去两三个时辰了;我亦已下令把这里围住,一个人都走不脱。”谢长留淡淡说道。

“兄来得好快,吕某真是自叹不如。”

“内侍监有人在此,故不得不慎重。”谢长留解释。

原来如此,看来确是突发事件,并非内侍监有意找茬,光看急匆匆派了谢长留过来,便可以明白这点,“还是,还是去现场看看吧。”吕调阳说着,把注意力收回到礼部大院。

两人走过内外场,只见所有礼部的官员站在外面,还有一些和尚。

“怎么还会有和尚?”吕调阳道。

“昨日收拾湖心寺的陈设,这些师傅们还没来得及走脱。”

“我看这些和尚大有问题,”吕调阳道,“这里是礼部的值房,怎么会有自己人在礼部动手呢?我说还是……”

“……还是去现场看看吧。”谢长留说着,用吕调阳的话封住了吕调阳的嘴。

注释:

(1)北镇抚司:明朝锦衣卫所属机构。

负责侦缉刑事的锦衣卫机构是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北镇抚司是洪武十五年添设,北司专掌诏狱。宪宗成化(1465-1487)元年始置北镇抚司印,狱成专达皇帝,不须通过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官不掌诏狱者亦不得干预其事。

“北镇抚司”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诏狱(监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司法机构。北镇抚司外部任务较多,经常出差全国。北镇抚司外出特务皆为“钦差”。由于北镇抚司直接向东厂负责,有时甚至越过东厂直接向皇帝负责,因此地方官员见到北镇抚司的人都是恭恭敬敬,一点都不敢大意,称呼为“上差”或“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