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表字连城

梅疏影,字连城。

桂林府临桂人,父母不详。志元三年,被贬官广西的瞿恩收养。收养之后,瞿妇长氏连生两胎,长子瞿衡,字行言;幼女瞿香,字柔婴。

……

“暗香疏影,”连城翻看手中的资料,从养女而不从长子,“看来瞿恩蛮看重这个养女的。”此时连城已回到皇城大内,正坐在一间耳房内审问下属。外面是东厂专属的值事房,门口西向,入门的空地植满草木,唯有中间一片青石砖道。

“……”知道连城相亲失败,下面跪着的人越发小心翼翼。

“那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她。”连城锐利的眼神有如刀子直逼,怒气却似青色火焰静燃。

“……因为在,在十几年前,”听见这样含糊的数字,连城的眸光越发冰冷,答话的人咽了咽口水,答道,“十、十六年前,瞿恩宣称说他没有这个女儿,除非上饮黄泉下碧落,再也不见。把她禁闭在城外青崖,方圆十里有碑石为界……这是桩偷情的丑事,所以瞿家、秦家还有容家都不想提……所以,所以没有人提……”

连城坐着没有动,也面无表情,冰玉般的指甲却在和宣纸上落下深深的痕迹。

只是同名同字而已,害她出丑。

于是,在连城亲见梅疏影之前,就已经将她深深记恨。

她向来小气。

“……瞿恩为什么给她取字‘连城’。怎么没写。”

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想要直视,却又低下头,“没人给梅疏影取字,”回话的越发小心翼翼,“……是她自称的。据说当年收养的时候,她清楚明白地告诉瞿阁老说:她叫梅疏影,字连城。”

连城再次翻看了手中的资料:收养的时候,梅疏影至多四五岁。

“这很有趣。”连城挑眉道。

“……瞿阁老当时也很惊讶,怀疑是被拐子拐卖。但除了梅疏影、连城,小孩也说不出其它什么,又没有人来认领……”察觉到连城的兴趣,跪着的人继续说下去,“只有及笄或出嫁的富家女子才有‘字’,所以瞿阁老最后认定,这是今生和前世的混淆……”

“荒谬。”

“……”

连城把目光重投回纸上:志元三年。瞿恩收养梅疏影是志元三年九月。

“哼。”她轻笑一声,“瞿恩的胆子也真大,收养一个梅姓的小孩也就罢了,竟然还让她顶着原来的名字过了十几年。”

志元三年九月,北京城内翻出惊天谋逆案。首犯被戮的次日,母族林、妻族梅、原籍等五服之内的姻亲均遭逮捕,受刑于聚宝门之外。一共杀了七天才全数杀完,连同被诛的门客故友共八百多人。五服之外的诸远亲属皆被抄家发配兴州,不久改谪三万卫,最后再调甘肃卫。(1)

此一案祸及乡里,牵连甚广。

当时几年之内,牵涉进的家族自不消说,连带着可巧同姓的,都不被人待见。于是一时间,普天之下,姓梅姓林的,几乎绝迹。

这个瞿恩,好大胆子。

只是,直隶和广西相隔数千里地,通个信都七八个月;山高皇帝远,梅家的案子到了广西已是风淡云清;而瞿恩返京入阁又是九年之后,年代久远此案也便没人再提,这一连串的时间差可真是,巧。

见连城陷入了思索,跪着的人试探地提示,“梅家的事,厂公更清楚,您要不要……”噤了口,因为连城的眼光,比刚才更阴冷。

梅家是不提的。庄二并没有避讳,但往事是不提的。

“连城,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突然,一把明朗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干爹。”连城淡淡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些许温度,把拿着梅疏影资料的手放到身后。

“我听说容端拒绝你了。”庄二,大内秉笔太监兼东厂厂公,踱着步子走将进来。他身着青色蚕绸衫,举手投足之间带有一种书卷的从容与儒雅。

听到干爹的问话,连城微垂眼帘。

“没关系,那个容端也配不上干爹的宝贝。”庄二淡淡地笑开。他右唇边上有一个伤口,平时看不大明显,而一旦笑起来,便撕裂得有点狰狞。

连城没有说话。

“我听说,谢长留也跟去了。”

“干爹为什么让人看我笑话。”连城撇嘴,就知道是干爹透露出去的。

“我看他表情倒有趣。怎地,生气了。”

“……”

庄二又随意地看了一眼,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连城忙把手中的纸递了出去,抢先嗔怒道,“竟然还有人叫‘连城’。”

“哦,连城玉壁(2)。怎么,也有人想到和氏璧这个典故么。”庄二说着,拿过连城手中的纸张。

“就是瞿阁老的养女,嫁给兵书尚书秦未竟的儿子,后来跟容端有……”连城的目光直压过来,压得擅自多话的那人闭了嘴,低了头。

“梅疏影?梅姓?”庄二奇道,快速翻动手中的纸。

连城看着庄二的表情,小心询问道,“干爹你听过这个名字。”

“连城,连城。”庄二连声轻念,连城知他并不是在叫自己,便没有出声。半响,庄二默然开口:“……这上面写的是十六年前的事。十六年前,我还在兴州,我还,没遇着你呢?”

连城静静听着。

“……只不过,还真的想不到,还会有人会叫‘连城’。连城,好多年前,”庄二缓缓说道,“是有一个小孩子,姓梅,字连城。”

连城。

突然间听见了连绵不休无止境的追捕声,破空的流矢;看到了翻仰的马匹,被乱蹄包围、哭泣无措的小孩,鲜血在白衣上弥散,朱红的谕令……

“……在桂林府。”连城开口问。

“不,”庄二略显疲倦,“在这里。”他说。

大祸将至,逃难的时候。

连城的眼睛敛住了点点星光,继续追问:“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庄二默然不语,他看向连城,道:“后来,后来我就遇见了你。”

“……她死了。”

庄二没有回答,手里还拿着梅疏影的资料,就走了出去。

“很晚,你也歇着吧。”他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许是夜色的关系,声音里充满了苍凉与遗憾。

不过半个月,兵部尚书秦未竟上策书言曰东北一带防区有变,正好容端述职之期已过,朱批便判容端再次出任职。他虽有怨言,却也只得再次班师开赴华北九镇之一的蓟州。

四个月后,瞿妃柔婴诞下龙子。这是本朝第二位皇子,母凭子贵,瞿香晋升为贵妃,其父瞿恩进封为文勤伯。瞿恩封伯后便从内阁中退隐,内阁首辅的位置便落到年纪比他小几岁的曾自维身上。曾自维仕途顺利,曾家自然同样欢喜不尽。

不日,瞿恩的长子瞿衡升任为礼部右侍郎,妻子尚嫙受封为四品诰命,一时间,瞿家声名显赫,无人不羡。

注释:

(1)借用自【明】方孝儒案。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世称“正学先生”。福王时追谥文正。在“靖难之役”期间,因拒绝为篡位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孤忠赴难,被诛十族。

(2)连城:出典自秦昭王以城换和氏璧之事,“遗书赵王,愿以十五城请易璧”,也即“完璧归赵”。

韩非子原文:楚卞和往荆山,见石中有璞玉,抱献楚历王。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怪其诈,刖其左足。历王卒,子武王立,和又献之。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又怪其诈,刖其右足。武王卒,子文王立,和欲献之,恐王见害,乃抱其璞哭三日夜,泪尽继之以血。文王知之,使谓之曰:“天下刖者多,子独泣之悲,何也?”和曰:“吾非泣足也,宝玉而名之曰石,贞士而名之曰诈,是以泣也。”王取璞,命玉人琢之,果得美玉,厚赏而归。世传和氏璧,以为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