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抱膝,坐于屋脊之上,专注看着前方,轻声默祈:“神灵有知,您是慈悲为怀,切请怜惜小女亲缘寡薄,务必佑护小女舅父安康,小女感恩万谢。”
“翁主。”咦,为防打扰我不是解开了软梯,那这近前的声音……猝然一惊,身子不稳急急向下坠去,此间,腰上忽是一热,耳边呼呼作响,未待反应,却已安稳落地。我犹是惊魂未定,他业已放开我,俯身顿首,“下官僭越。”
“快快免礼,未曾谢过救命之恩,不知大人身居何职?”“不敢,下官羽林卫燕允,见过翁主。”继而起身,他身形颀长,面目黝黑,甚是年轻。
正为我整理鬓发的兰影,却是转身对他一礼:“奴婢谢过大人及时援救。”“姑姑客气,臣职责所在。”他回礼道。这句话勾起了我的记忆,眼睛一亮:“咦,那日迎我等进宫的可是你。”“正是在下。”“汝父可是燕参军?”
“……正是,不过家父业已退役。”“如此。”
果然,他与那燕参军到是有几分相像,不过因为年轻更显英挺俊气。调头看兰影,她似是毫不意外,微微一笑:“燕大人,如此渊源,不若进前殿一叙。”“不敢,臣公务在身,”他对我躬身一揖:“请恕下官先行告退。”随即离开。“木头。”秀秀啐道。“不得无礼。大人只是严谨。”兰影轻责。
“可惜,我尚未向他讨教飞檐走壁的本事,起先真真刺激,想来还有些许后怕。”我不无叹息。
“您尚知害怕?但凡有些好歹,您叫吾等如何?”兰影拖着秀秀一并跪下:“吾等恳请翁主,毋再如此行事,若不应允,吾愿在此长跪不起。”“哎,哎,我只是一时情急,尔等起来。”“翁主!”“应诺,我以后事事皆会三思而行,戒焦戒燥,绝不鲁莽行事,可好?”她们这才起来。
“翁主,秦总管前来传令,在正殿等候。”一个宫侍匆匆赶来禀告。闻言疾步赶去,秦总管正站在殿前,扶手而立。见我过来,慌忙行礼:“陛下有旨,宣悠翁主觐见。”“恩。”我既而调身出殿,走得几步,回头一看,秦总管尚愣在原地。我轻呼:“不走?”“撵车尚未备妥。您……”“无须,步行即可。”
我扯着秦总管是一路奔跑,到得未央宫前已是发髻松散,衣衽凌堪。殿前的宫人见到呼呼喘气的我以及面如土色的秦总管,皆是愕然,“通,通,请通传。”艰难出声。
“宣。”随着宫人尖声唱诺,我被引入内殿。重重幕帘皆是掩下,挡住殿中本就不足的光线,诺大的寝殿罩在一片昏暗里。股股冲鼻的药气充斥其间,氤氲不散。灯影摇曳,隔间正静自跪坐的医官们,影子都被拉扯来阴晦诡异。
“阿悠。”皇帝舅舅的声音自帷幕深处传来,在空寂的殿上荡开,显得疲乏倦懒。我疾步凑到龙榻前,皇帝舅舅只着中衣,鬓发高束,半倚在床上,面色若纸,没想到除却衮服的天子竟是如此削瘦,如不是身后九龙翠屏的配衬,到更像是话本里常说的病痨书生,我不觉眼眶一热,双手即被握住,触手一片冰凉,不禁阵阵激灵,随即又被他渥到了暖被里。
他微微噙笑:“这下该暖和?傻孩子,见着舅父怎生这般表情?瞧,次次皆是恁样狼狈,就没星点宗女模样。”说罢抬手帮我整理发髻。
他冰冷的手划过我的耳际,眼前终于模糊,努力吸气:“那舅父还告令天下,说我乃宗女典范呢。”他一怔,哈哈大笑,忽而连声咳嗽,我慌忙跪坐上榻为他轻拍后背,帘外宫人焦急问询:“陛下?”“嗬,无碍。”他渐渐平息,索性把我搂进怀里:“朕的傻悠悠,你真是个宝。”我蹙鼻。
“悠悠可怨朕让你进宫?”“恩……曾是,舅父可会生气?”他挑眉一笑:“现下为何不怨了?”我搂紧他的手臂:“有舅父在此,欢喜不过。”“不想你阿爹?”“想,可是现在想伴您身边。”“若……只能选一,罢了。悠悠,”他侧头与我抵额:“说话可是算数哦,日后不许反悔。这宫里比别处都冷,朕畏寒。”我紧紧抱住他的腰:“如此,正合适,阿悠一向惧热呢,跟您一道正好互补。”
“听说今日,你上房揭瓦了?”
“阿悠只是观赏风景。”
“景色可好?”
“不好。”
“那,别去了。”
“诺。”
其时,秦总管的声音轻轻响起:“陛下,今日晚宴已吩咐妥当。”“善。”
“舅父?”
“阿悠进宫几日尚未庆贺,今日正好。”他掐掐我的脸蛋。“可,您正在病中。”
“无事,你即是朕之良药。晚上必会大好。”……“毋操心,你与朕一同出席,让宫人把礼服送过来,可好?”他转而想起什么,止住领命将出的秦总管。低头问我:“你可是欢喜重色?”想是因我这两日都是茜红裙襦,这不是讨太后娘娘欢喜吗?我连忙摇头。“那可好,秦德贵,你且去清兮殿取那衣箱过来。”秦总管明显一滞,称诺退出。
“悠悠与安国公的幺子交好?”
“呃,尚可。”
“可愿入宗学?”
咦,那不是专供皇子公主读书的地儿吗?见我不语,他又说:“现下学里的太傅可是博学大家,授课亦不古板,听闻十分风趣。朕子息单薄,学里过于清静,独孤泓也已拜师,旬假一过,你也去罢。”“那阿悠便不能与舅父常伴咯。”他刮了刮我的鼻子:“休想躲懒,每日散学即到未央宫来,朕亲自检阅。”
嬉笑间,一宫婢手托药碗进来,屈身一礼:“陛下,敬请用药。”“搁在榻上。”“诺。”随即退出。
皇帝舅舅突然静默,几丝烛亮渗进帐子,晃过他正凝视药碗的目光,我的身子竟是猝然颤栗。他方才醒神:“冷?”“不冷。舅父,您不用药?待凉透就愈加苦涩难饮了。”“现下亦是难饮啊。”“喔……天子也惧饮药。”“嗬,甚惧。却不得不饮。”他苦笑。“自然须饮,不然病怎痊愈。”“痊愈吗?或许……”说罢一口饮尽。
“陛下,礼服到了。”是秦总管回转。闻言,皇帝舅舅掀开暖被急忙下地,甚至顾不得汲鞋,奔出帘外。若不是轻喘不停,步履虚浮,就其速度哪里是个病人。我赶忙追出去,他已被秦总管背了回来:“老奴斗胆。圣体为重。陛下但在榻上静候。”
皇帝舅舅坐回睡榻却是一阵猛咳,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我和秦总管一个抚背一个奉水,急得乱了手脚。
此时,两个宫人把一个鬃褐色漆箱抬了进来,正欲打开,“闪开,让朕来。”皇帝舅舅甩掉秦总管的搀扶,喘息着蹒跚几步,在衣箱前蹲下,“尔等出去。”他指着秦总管他们,又回身朝怔愣的我招手:“悠悠过来。”
我顺从地过去蹲在了他的身边,待得其余人退尽他才开口:“你看,这个铜锁上是有个机关的,旁人不知机巧休想开启,这还是朕年少时亲自设计的哩。”他眼角眯起,目光狡黠,苍白的脸上甚至染起些些兴奋的红晕,言语间得意非常。我彷佛看到了青春年少的他,谦谦君子,意气风发。
他引领我解开了铜锁,却不着急开箱,手指在开启处缓缓摩挲。不禁想起那日,他对着我也是这样的神情,如是珍宝,小心翼翼。“她极是爱美,每日裙裳从无重复,这里的衣物都是她的精细收藏。”他显是陷入了某种深远而甜蜜的回忆,唇间满是溢出的笑意。那时的我虽是不懂,但是直觉这衣箱该是哪宫嫔妃的罢,能让他那样深切记忆的女人。
“咔。”一道沉闷的声音,衣箱终于打开。我好奇探头,里面层层叠叠,姹紫嫣红。皇帝舅舅轻捧出一件,犹在回忆:“第一次见她,豆蔻年华,浅色曲裾,梳着小小鬟髻,自层层落英缤纷中盈盈而至,微微莞尔,两颊笑涡霞光荡漾。只是她开口……”
“舅父。”我见他的神情骤然哀恸,遂柔声唤他。“咳咳,咳……”他把那件襦裙放在了我怀里,合上衣箱:“去试试。”
我挽着他的手臂送回龙榻后,捧着衣衫退出床帐。帐外,秦总管已然领着一众尚衣官婢候着了:“翁主,请。”
半人高的蟠虺纹镜里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她身着樱草色广袖深衣,袖襟曲裾都镶着缃色的边,圆领右衽,露出里衬的黄绢衣领,层层相叠,纤细的腰间衣带缠绕。乍一看,到像是快要及笄的女子,天真而妖冶。不过细看之下,眉目间又稍嫌稚气,这分明是个垂髫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