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将他从黑暗中拽出
佟北陆陷入了无尽的梦魇。
梦中,玄衣铁甲的士兵高举着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能将夜幕烧尽,铮铮铁骑围住府邸,厚重的府门被大戟劈开。
上一刻还在身前恭敬服侍的仆人婢子,下一刻就在慌乱惊恐中倒入血泊。
他被人从床榻上拽出,地上细碎的石子将细嫩的肌肤划破,府门外他看到了一同被羁押的爹娘和弟弟妹妹们。
随后,牌匾被士兵捣下摔碎,连同江家的百年荣耀一起碎裂。
混乱之中他被押进地牢,一百余人蜷缩在窄小的牢房里,不吃不睡。
等待他们的宣判将是女子沦为娼妓,男子斩于午门。
娘亲不忍受辱,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撞墙而死。
七岁的他窝在父亲的怀里从臂弯处看去,死牢外来了一个穿戴黑色披风的人,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沧桑老脸,皱巴巴如树皮的脸上是一双鹰隼一样狠绝的眼眸。
“公正不阿,乃陛下骨鲠之臣的江御史竟然要做一个饿死鬼,岂不是显得我不仁不义。”
他走后,有人送来温热的饭菜,父亲见到送饭的人略微一惊,那人将一个雪白的馒头放进父亲的手中。
父亲拿到后却不吃,其余家眷们知道必死无疑,也根本吃不下,抽抽噎噎的,极度压抑。
许久,父亲才将白馒头塞给他。
他吃不下,可父亲的眼神不容置喙。
一点一点儿地咬,泛着苦。
眼见他吃完半个馒头,父亲悠悠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母亲抚着他的背,唱着儿歌哄他入睡一般。
渐渐地,他便陷入昏睡。
醒来时,他身在出城的马车暗箱里,七岁孩子的小小身体蜷缩着,一双默然的眼睛透过木板缝隙,他看见午门外,父亲和家人被反手绑住跪在地上。
一声“斩立决”,父亲那高昂的从未低下的头颅落在地面。
他看见了,却没有哭。
出了京城后,佟箴言将他从暗箱里抱出来,“以后你就是我的长子,记住你叫佟北陆。”
九年后,当初沉着冷静的孩子已然长成无悲无喜的少年,直到胡虏进犯,他们扬着长刀大肆冲进琉城,烧杀劫掠。
佟司判家的府门被踹开,举家被屠。
他被压在尸山下,温度随着则胸前的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而流失。
就在他觉得人生灰暗,几乎要放弃时,似乎有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握紧他,将他从黑暗中拽出。
再次醒来时,身上几无伤痕,却是一个人行走于漫无边际的沙漠之中,不辨方向……
屋子里,沈青岁亲眼瞧见三哥哥的眼皮动了动,似乎下一刻就要醒过来,可再仔细看去,三哥哥仍旧安静地平躺,毫无苏醒的迹象。
她正想朝外呼喊的念头被强压下来,陷入深深的失落与害怕。
外面,当头的大夫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沈郡王:“大夫请直说,无论如何都请救我三子性命。”
大夫摇首:“不是老夫不想,实在是贵公子病势凶险,如今倒是有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大夫请说。”
“城西欣荣坊有一云游的叶神医,他曾被请入宫中救治先帝的疑难病症,治好后先帝重金请他留下,他却不肯,只说囿于宫中反而会消磨才华。”
沈郡王听他说后心下了然,此人张狂肆意不是能用金银利诱之人。
“无论他性子如何古怪,本王都会一试。”
大夫:“郡王有所不知,自从那以后,他就有一条规矩——权贵官宦一概不救。”
沈郡王妃:“焉有这等道理!”
沈郡王和夏、秋二子也觉不对。
他们皆是他口中的权贵,就算他们亲临,也会触到神医的霉头。
“爹爹,我去请叶神医。”
沈青岁站在七折山水泼墨屏风旁,牡丹粉的裙摆微微晃动,衬得她身姿娇软,貌美动人。
秋白藏开口:“还是我去罢,今天这事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叶神医一听就不是好相与的人,他怎忍心让小妹去吃苦头。
“三哥哥是为了救我,理应我去的。”沈青岁仰着脑袋,水汪汪的杏眸闪烁着恳求。
沈郡王一时为难,沈郡王妃倒是摸着她的脑袋,“岁岁你今日也受惊了,应该早些休息,这些事不用你费心。”
沈青岁摇摇头,带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我的身体很好,大夫也说没有大碍。三哥哥危在旦夕,你们就让我去吧。”
她又是再三保证自己无事,又是指出三哥哥病情危重,众人再阻拦下去就显得无情冷漠了。
亥时四刻,沈青岁只在外面披上一件雪白的兔毛披风,坐上郡王府里最轻便的马车驶向城西欣荣坊。
宵禁时分,街上空无一人,马车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欣荣坊。
为首的大夫告知了详细的地址,沈青岁很快就找到叶神医的居所。
更深露重,宅子大门紧闭,宅门上的青砖黛瓦点染青苔。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下,宅门终于打开。
来开门的是叶神医的徒弟桑逸,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高高瘦瘦的,身上携着好闻的草药清香。
他一开门就见到一个穿着白绒披风的小娘子,帽檐下眉目如画,浓密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蒲扇,夜露凝结成水珠缀在上面,似是莹莹泪珠,或许就是泪珠。
小娘子嗓音甜甜的,惹人怜惜,“深夜无意打扰,可事急从权,请叶神医救我三哥哥。”
桑逸的心脏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他吞吞吐吐地道:“太晚了,我师父已经歇息了。”
他这么说就是不愿意了,沈青岁的眼尾立刻红了,“可我三哥哥实在……”
桑逸抿了抿唇,思前想后,最后下定决心,妥协道:“我可以让你见我师父一面,他老人家脾气不好,能不能让他出诊就看你的本事了。”
“谢谢!”沈青岁鼻尖红红的,却仍是绽开一个笑容,令桑逸一时看了挪不开眼。
她进入院子,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屋子,朴素又简陋,却打理得井井有条,地面上只有槐树落叶,还有一些晒草药的竹架子。
桑逸走进主屋,不一会儿主屋的灯点亮了,沈青岁紧张地绞着手指。
不行,一定要冷静,不能慌,为了三哥哥她一定要安之若素,就像三哥哥平时那样。
主屋的门打开,叶鸣穿着简单的青黑色长袍,手肘的位置还打着几块补丁,和她想象中相差无几是个看上去面容古板,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他眉心还刻着深深的悬针纹,是长年累月愁眉不展所致。
沈青岁说出来意。
叶鸣只淡淡扫她一眼,装扮虽素但样貌明艳,一看就是贵族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老夫有规矩,权贵官宦一概不救。”
说罢就要关上门。
一只小巧的手握住门沿,若无视继续关上,整只手都会被压折。
叶鸣不敢继续关门,双目一睁瞪她,可还没有怒言相向,就被沈青岁接下来的一番话当头一棒。
“小女知道叶大夫的规矩,可病重的是不惜舍身救我的三哥哥,三哥哥也不是生来就是权贵官宦的呀,他的父亲是边城刚正不阿的司判,在胡虏侵略边城时,举家被灭,三哥哥好不容易活下来,即使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依旧不顾一切跳下河水来救我。
不是所有的权贵官宦都有错的,佟司判为抵抗胡虏献计献策何错之有?我爹爹为保大棠边境平安又有何错?叶大夫,算小女求你了。”
桑逸明白过来,惊愕询问:“你是郡王府上的千金?”
沈青岁只盯着叶鸣,仿佛他不答应自己就不眨眼。
一旁的银巧倒是点头。
更夫打更的声音响起,已是亥时七刻,叶鸣板着的脸依旧没有松动的迹象。
沈青岁跪了下来。
银巧惊呼:“郡主!”
古来只有臣民跪君王,儿女跪父母,沈青岁是身份尊贵的郡主竟要给一介布衣下跪。
桑逸迫不得已握住她的胳膊,阻止她跪下。
叶鸣稍显浑浊却精神奕奕的眼睛瞪大,一时语塞,“你!”
“请叶大夫救我三哥哥。”小娘子低垂着脑袋,嗓音绵软却掷地有声。
“罢了。”叶鸣终究是答应出诊,分不清是被她的言行打动,还是身份权势压迫。
桑逸拿上药箱,师徒俩赶赴郡王府。
可时间却不多了,更声再响一下就是子时,届时坊门会按时关闭,根本出不去。
而为了追求速度,驾驶的是最轻便但也是空间最小的马车,车厢内只容得下三人。桑逸是叶鸣的徒弟,诊治时为他搭把手,自然不能留下,可若是留下银巧一人走回去也极为不妥。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沈青岁做好决定,“叶大夫你们先回府。”
叶鸣率先上了马车,桑逸却有些担忧,“那你们……”
“我和银巧会赶回去的。”
深夜留下两名女子独自行走着实不妥。
沈青岁拿出象征郡主的腰牌,“我有腰牌在身,而我三哥哥的病情也不能再耽误了。”
“那你们保重。”
车轮粼粼向着王府飞驶而去。
而沈青岁和银巧赶在坊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出来,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说不害怕是假的。
银巧挽着沈青岁的胳膊,沈青岁则按在她的手背上,说不清楚是谁在安抚谁。
空旷幽暗的长街尽头响起铮铮马蹄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打马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苏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