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她长大了
正月初四立春,东风解冻,春和景明。
沈青岁一大早起身,坐在梳妆镜前,银巧为她梳理发髻,偷偷红了眼。
“奴婢从小和郡主一起长大,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郡主就成年了。”
沈青岁笑了笑,转过身捧起她的脸抹掉眼泪,“别哭啦,你比我还大,比我还喜欢哭,羞不羞。”
银巧被她逗弄得破涕为笑。
简单梳洗好后,打开门,一院子的婢子都祝贺沈青岁生辰快乐。
沈青岁给婢子们发了赏钱后去宁心院找母亲,请安后和母亲一同用早膳。
时辰差不多到了,接受到邀请来参加及笄礼的宾客如约而至,满满当当地聚集在祠堂外。
沈郡王夫妇和三位哥哥站在东面台阶,其余的宾客按规矩或站或坐。待主宾来时,沈郡王夫妇亲自相迎,主宾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乔氏,银发苍苍,年近耳顺。
沈郡王简单致辞后,正式开礼。
祠堂外响起隆重的奏乐声,安坐在东房的沈青岁走出,众人的目光顿时倾注在她身上。
这样隆重的场面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百日宴圣人亲临,声势浩大,只是那时她还未记事,后来生辰宴的排场也不输今日,可没有哪一次生辰比今日的意义更重大。
一想到此她难免紧张,幸好并未出差错,稳稳当当地正坐在席上。
赞者净手,为她梳头,梳毕,正宾走来,高声吟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①”随后为她簪上发笄。
这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她要回到东房换一身素衣襦裙。
一笄、二簪、三钗冠。
如此三回,才算礼成。
最后一礼时,随着祝辞唱罢,她转过身朝宾客拜谢行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所吸引。
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繁复礼服,大袖顺着互相挽着的手臂垂至裙袂,朱红色的礼服,以金线勾勒流云图案,发上戴着沉甸甸的宝石钗冠,富丽又华贵。
她低首浅笑,脸颊浮现两枚小梨涡,酿着极甜的酒酿。
立于东面台阶上的佟北陆看着祠堂里的秾丽身影,才惊觉她真的长大了。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长辈看向她的眼里充满骄傲与温情,随行而来的小公子眼中更是浓浓的痴迷,就连夏长赢和秋白藏的视线都一直胶着于她。
她长大了,不久后嫁人将会有一人共享她的开心欣喜,接受她小心翼翼的温柔与在意。
那个人是她的夫君。
他所贪图的温暖与光都会一点点收回,洒向另一个人,徒留黑暗。
一股郁气压在胸口,仿佛连心跳都要遏制住了。
赞者的结束语将他唤回现实,佟北陆掌心一片锐痛,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鲜血,他不动声色地用袖子内里拂去血迹。
再看向那昳丽耀眼的人时,眼眸已经恢复清明。
沈青岁被送回房中,今日的及笄礼虽然已经低调为之,可沈郡王府里发生的事传出去就没有低调可言。
沈郡王之嫡女,圣人亲封的平乐郡主,在正月初四的立春及笄了。
消息一经传出,新年方过,正月十六的清晨,沈郡王府的门槛都被媒人们踏破。
一向深居简出、谢绝宴请的沈郡王妃这下却难得地没有把人赶出去,反而奉茶迎接。
这下,秦州家中有适龄公子的高门贵胄都看到了希望,纷纷派媒人说亲。
可身处后院的沈青岁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她和平时没有两样,除了不能再去书院上学,要重新请人教导学习女红女容。
而大哥哥要去军营、二哥哥和三哥哥同去高馆,只留下拥有大把时间无处消遣的沈青岁。
幸好,她闲来无事整理父亲书房时,在漫山遍野的兵书中翻倒几册医书,其中一本《本草拾遗》里面记载了各种各样的草药植株,她随意一看就被迷住了。
譬如此刻,今日学习完女红,她就躺在美人榻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医书。
银巧抱着快将人淹没的画卷进来,正要放在桌上时,还是有几卷掉了下去。
银巧捡起掉落的画卷,呼道:“郡主快过来看画像呀。”
“嗯……”她随意应了一下,却没有动,眼睛仍然死死黏在书本上。
“以前念书都没见郡主这么勤勉过,这又不是故事话儿本,怎就迷得郡主废寝忘食。”
她倒豆子般咕噜说了一大堆话儿,按照以往的调性,沈青岁若是置之不理,她一定会继续喋喋不休。
放下医书,揉了揉太阳穴,沈青岁道:“这可比话本好看多看了,里面记载的许多药材都是寻常可见,但平日又未曾注意到的,譬如院子里的那株紫薇就有散瘀止血、清热解毒的疗效。”
院子里栽种的紫薇一到春夏就盛开如红云彩霞,瑰丽至极。
银巧讶道:“这么稀罕,那下次磕着碰着不就可以直接摘紫薇花敷伤口了?”
“那可不行,草药还得经过炮制才能发挥疗效。”
“算了,奴也不懂。”银巧皱着眉苦恼道,“郡主你还是来看看这些画像吧,都是王妃精挑细选过的。”
每过几日,母亲就会派人送来秦州或周围州府适龄公子的画像,沈青岁第一回见很稀奇,次数多了就觉得厌烦。
可是母亲送来的,她不得不看。
随手拿起一卷画展开,上面绘着一名武将家的公子,身材高大魁梧,肌肉虬结粗隆,沈青岁看了一眼摇首,“还不如大哥哥好看呢。”大哥哥也是习武之人,可他的身材就不会这般夸张,完全是鹤势螂形、恰到好处。
另一幅画卷,是盐商子弟,衣着华贵,就连用的纸张都是洒金玉扣纸,沈青岁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回去,好贵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没有二哥哥好看。”
又一幅画卷,展开来是书香门第家的公子,书卷气浓郁,气质儒雅。沈青岁不喜欢念书,在佟北陆的鞭策下她才会勤勉努力,更不能接受和书呆子长久共处。
她嘟哝着,“太古板了,样貌也比不上三哥哥……”
眼看一幅又一幅画卷都被退回,银巧叹道:“大公子、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是秦州数一数二的人中龙凤,要说能有人比得上他们,估计只有富贵繁华的京城里有这号人物了。”
“连你都这么觉得,为何母亲就想不通了。”沈青岁发愁,“若是比不上我哥哥们,我宁愿不嫁。”
近来她可苦恼死了,刚过完及笄礼的几天,母亲总会旁敲侧击她可否有钟意的公子,见她完全不开窍,就想尽办法给她看一些公子的画像。
沈青岁才不想嫁人呢,她喜欢爹娘和哥哥们,更喜欢府里的一切,觉得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就很好。
母女俩在择亲嫁人上斗得百转千回,说起话来弯弯绕绕,沈青岁惯会装呆。
眼见避无可避时,她直接摊牌,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小声恳求道:“娘亲,我不想嫁人,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不好么。”
娘亲抚摸着她发髻的手一顿,“岁岁,嫁人后一家人仍然能生活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多一个人,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呀,娘亲,我不要嫁人好不好。”
她甜甜地撒娇,以往每次使用这招,母亲都会笑着让步。可唯独这一次,母亲没有笑,眉头紧锁,也不吐出一个字。
她便识趣地不再提了,可还是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抗拒。
银巧将画卷收好,派人送回宁心院,跑腿的仆人早已见怪不怪。
又看了几页医书,银巧提醒巳时已到,沈青岁便换好一套山茶红云锦襦裙,戴上白色帷幔,前往与文灵秀约定的地方。
马车四平八稳地向着西街驶去,道路宽敞,两旁皆是酒楼茶坊,小贩脚夫的吆喝声与叫卖声此起彼伏。
秦州最大的酒楼永安楼到了,沈青岁身后跟着银巧,二人被酒楼小二迎接进楼。
约定的地点定在酒楼视野绝佳的一个包间中,沈青岁进入时,就看见八仙桌旁等候着一男一女。
文灵秀表现得有些怯弱,并不笑,看见沈青岁来时才绽开笑颜。
沈青岁被文灵秀带到旁边的位置坐下,帷幔取下,雪肤花貌的容颜登时让坐在对面的男子眼前一亮。
沈青岁眨眨眼,文灵秀解释道,“这是我四哥。”
“在下文从安,郡主安好。”
原来是秀秀的哥哥,可她怎么没在请帖中说过?
人已经在桌上了,沈青岁也不好当面问,只微微点头,“文公子好。”
人一到齐,酒楼上菜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上齐了,松鼠鳜鱼、菱白鲜、玉带虾仁……都是酒楼的拿手招牌菜。
头一次与外男用饭,沈青岁吃得极少。
文灵秀也吃得食不知味,往日只有两姐妹逛街就算吃普通的街边小食都津津有味。
简单的介绍与问好后,文从安也未再多问,可沈青岁却觉得他的视线一直粘附在自己身上。
整个包间里的气氛十分古怪。
一顿饭结束后,沈青岁和文灵秀按照约定要前往书斋,只不过多了文从安一人。
两个小姐妹戴着帷幔,手挽着手走在前,文从安似乎只是担忧妹妹所以才跟随出行,落后于她们二人,并不上前打扰。
可沈青岁认识文灵秀将近五年,以往每次也不见他的热忱劲儿,今天才来关心,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别有所图。
街上喧闹嘈杂,沈青岁压低嗓音问:“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知晓我今日要和你一同游玩,便让四哥哥陪同,说是保护。”
文灵秀口中的母亲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只是文家的当家主母,她是三房所生的庶女,而文从安才是主母的亲生儿子。
她隐隐约约猜到主母和四哥哥的用意,但她是个人微言轻的庶女,只好扯着沈青岁咬耳朵,“总之岁岁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嗯。”沈青岁也明白了,看样子秀秀和文从安并没有多亲,她也就当他是个随行仆人好了。
三人共乘一辆马车来到到博书斋,两人正要进去,却被文从安叫住。
“西街新开的饮子铺很受欢迎,在下能否去给妹妹和郡主买来尝尝?”
沈青岁点了点头,他不跟着,两人才更轻松。
果然他走后,两人相处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博书斋的书卷是秦州最齐全的,文灵秀和沈青岁一样不爱读书,她来书斋完全是陪沈青岁来的,因此兴致乏乏,直到见到一旁新鲜出炉的故事话本才激起兴趣。
沈青岁便让她在一楼挑选话本,自己则由书童引领去二楼。
一楼的书卷可以随意买卖,二楼则不一定,大部分只能借阅,因二楼收藏着经文、医书等珍贵古籍。
沈青岁来到专门放置医书的区域,仔细查阅翻看起来,一次偶然,她对医道有了兴趣,虽然只是纸上谈兵,但总比无事可做要好。
这一看,就沉溺在书中,忘了时间。
直到一个人影站在身后,遮住了光线,沈青岁才抬起头来。
文从安手里提着刚买好的饮子,目光死死地凝着她,“郡主,去年生辰宴上从安对你一见钟情,从此辗转难眠,寤寐思服。”
沈青岁根本没有印象,二楼静悄悄的,书童怕打扰她便退下了,秀秀还在一楼看话本,银巧被她留在外面,和车夫一起等候。
原本想着不会耗费多少时间就能回去,可她竟看入迷了。
眼下孤男寡女,而他明显神色不对。
文从安走上前,喉结上下滚动,像一只狼饥渴着眼前的肉。
沈青岁将医书抱在胸前不断后退,直到背后挨到书架。
退无可退之际,文从安朝她胸口的衣襟伸出手,沈青岁害怕得闭上眼,正要大声呼救。
一个身着银霜长衫的人,手执一本极为厚重的书册,用书脊砸在文从安的后脑。
与此同时,沈青岁只觉手臂一紧,仿佛落水之人被救上岸,整个人被带离危险的角落。
她倏地睁眼向上看,只见线条清晰的下颌线,鼻间满是熟悉的冷雪香。
作者有话要说:
佟北陆(冷冷):长大了,就有人妄想觊觎了。
①引用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