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散学别走
苏翡眉心一点红痣，五官精致，活似庙里供奉的菩萨，可他总高高抬着下巴用眼角觑人。
苏家乃文人世家，苏翡之父五官端正，文质彬彬，母亲则娴雅端庄，偏生他是个异类，是清风轩朗恰似泼墨山水画的苏家上一抹秾丽刺目的颜色，昳丽少年往人群一站，锋芒毕露。
文人擅辩，苏翡更甚，他生了一张毒舌至极的嘴。
沈青岁向来和他最不对付，十一岁升入中馆，碰见十岁的苏翡。
“对谁都一张笑脸，这么会笑怎么不到瓦子里卖笑去？”
沈青岁年纪轻，还不知道瓦子是什么东西，但听起来就不是好话，操起手里墨砚往他脑袋砸去。
小孩子力气不大，只砸出一个鼓包，可那张昳丽姣好的脸淌满墨汁，令人发笑。
他可是苏家嫡子，自幼被父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破天荒地被人当众下脸面！
苏翡从此记住沈青岁，而他在沈青岁脑海里的印象再没好过，二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沈青岁听见他带刺儿的话儿，握紧拳头，她年岁长了也不像以前能肆意妄为，可不代表她平乐郡主就是好惹的。
“诶！”文灵秀拉住她的手腕子，“夫子来了。”
夫子来了就不能再闹下去，不然又要娘亲来收拾烂摊子。
沈青岁气鼓鼓地回到座位，途经苏翡时，故意撞倒他把玩着的诸葛笔。
“散学别跑。”
苏翡捡起笔，不见生气，反而笑得人发毛。
他来到第二排已经有学子坐下的座位旁，那学子看了他几眼，头皮发麻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换位置。
苏翡落座，前面正好是沈青岁。
夫子进入学馆，众人肃穆端正，纷纷将书箱中的笔墨纸砚与书卷拿出。
纸是白鹿纸，笔是紫毫笔，砚是青花砚。
不是普通草纸，亦不是炸毛笔杆。
佟北陆眼神暗了一分，随后亮得坚定。
第一堂课，夫子要检查假期布置的课业，有人没背出来手心领罚三下戒尺，有人背出一半，两下戒尺，也有人吞吞吐吐背完后松了口气。
文灵秀与母亲回乡一趟，也没忘记课业，虽然有卡壳，但还是完整背出。
又过几个学子。
快要到自己了，沈青岁两手相扣，无论谁来都分不开，不停地深呼吸。
身后有人站起，声音洪亮，背诵流利，停顿得当。
苏翡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素来严厉的夫子边听边颔首。
等他背完，夫子古板脸部的线条柔和，捋着山羊胡问：“明明去年你的课业考核足够去高馆，为何不去？”
苏翡下意识看了前面的娇小背影，“学生喜欢听夫子授课。”
夫子一诧却很受用，点了两点下巴，来到沈青岁的桌案前。
沈青岁登时心中涌起一股气来，凭什么苏翡能倒背如流？明明她也下了很多功夫。
再说，旁边还有三哥哥，她更不能示弱。
许是借着一口气，她竟没有卡壳，除了部分停顿未恰当，没有任何错误。
夫子眼露惊讶，他对沈青岁鱼一样的记性再是了解不过，没想到这次不但主动坐到第一排，还背得有模有样。
值得嘉奖。
夫子点点头，“进步很大。”
沈青岁扬起笑脸，她也是不差的，苏翡特意调换座位到她后面不就是想看她笑话么？她偏不让他得逞。
苏翡似乎了解到她的意思，扫她一眼，继续把玩手中的毛笔。
他才不稀罕。
到了最后，学馆里只剩下一人还未经历抽背。
夫子的戒尺敲了敲右手的桌子，“咳，《孟子》告子章。”
沈青岁连忙解释道，“夫子，他是我三哥哥，今天新来的，就不用抽背了吧？”
沈郡王府的第三义子？夫子拿起叆叇凑近看了看。
“咳咳，那便免了……”
苏翡朝右手边没背出来打了三下戒尺的学子递去眼神。
“可是夫子，佛子说众生平等，夫子也常教导我们，大家乃同窗，无论家境官位高低都要平等相待，和睦共处，如今夫子免了沈郡王家三公子的背书，难道不也是对我们不公允么？”
话已说到这份上，夫子也没有退路，只好发话，“如此那你便背吧，背不来也是要领三下戒尺。”大不了打轻些就是了。
佟北陆拿起书卷，启唇正要说话，忽地沈青岁“哎呀”一声。
沾满墨汁的毛笔从桌上滚落，将霁青色的袍子泅出一道墨迹。
“三哥哥我裙子脏了，马车上还有一套备用你能帮我取过来么。”
“这有什么，小邬你去帮郡主到沈家的马车取衣衫来。”苏翡指挥那人道。
沈青岁差点将手中的毛笔掰断。
她刚来白麓书院时，因为算不出算筹，被夫子打了两下手掌心，细嫩的手心立刻红了，那戒尺像打在心上，把她的颜面都打碎了。
她被打过手心，知道那是多么丢人的事情。更何况她又不是不努力，她努力，但实在是算不出来。
而三哥哥明明才是第一天到来，背不出来情有可原，他们为何都针对他？
三哥哥也会难受的啊。
她低垂着脑袋，双眼通红，不敢去看三哥哥被打手心。
“夫子，学生没有读过告子章，可否给学生一点儿时间。”佟北陆不卑不亢。
夫子点头，虽然他也没想过有人能在从未读过的情况下，在短时间就能背诵出来，恐怕他只是在拖延时间。
场面一下子静默，沈青岁不敢抬头，滴漏一滴又一滴落下。
苏翡打哈欠，“难不成你一直背不出来我们就要一直等你吗？”
他话音方落，滴漏也才滴了二十一下。
佟北陆合上书卷，平视前方，娓娓背出，“性，犹杞柳也……”
他的声音如风雪坠冰棱，吐字却是圆润，恰如仙乐入耳。
腔调洪响，停顿得当，他毫无卡壳便已背完，声音又好听，竟比文人世家出身的苏翡还出彩。
待他背完，学馆里的少年都被镇住，面面相觑；而少女们则捂着通红的脸，窃窃交谈，望向他的眼神都噙满艳羡。
他们再也不敢看轻佟北陆。
他那样的还是绣花枕头？那他们又算什么啊？
沈青岁唰地抬首，怔怔地望着他的侧颜，眼角的红丝未完全退去，整个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就连夫子都赞叹不已，整个学馆里只有苏翡黑了脸。
匆匆取来衣衫的小弟挠着后脑勺，这衣衫还要么……
一天的课业很快结束，散学时分，沈青岁和佟北陆收拾好书箱就要离开学院。
在院中小径上，沈青岁止不住地感慨，虽然她今日一整天都感慨了不下数十次。
“三哥哥你好厉害，你之前真的一点儿都没看过么？”
“看过一点儿。”商队带来的《孟子》被风雪濡湿，字迹模糊不清，只看了寥寥三两页较为完整的片段。
“诶？可是我看了好几遍，书都要翻烂了才背下来。”
佟北陆：“……”她就坐在自己的左边，他绝对不说自己侧眼时看见她崭新没有一点儿折角的书。
“三哥哥，你真的好厉害。”
“恩。”
“三哥哥你能教教我怎么背书更快么？”
“……可以。”
“三哥哥真好！”
“诶呀！”沈青岁忽然一抬脑袋。
佟北陆驻足看她。
沈青岁完全不敢与他有任何眼神接触，把书箱放在路边，抛下一句，“我把笔落在学馆了，三哥哥等等我。”
少女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修篁竹林间，脚步透出慌乱。
应该不会有事吧。
沈青岁借口回到学馆，学馆空荡荡的，只有一袭朱袍的苏翡坐在桌案，他早就换下学子服，脑袋上戴着小金冠，双腿踩在小凳上，一副招摇模样。
看到沈青岁到来，他轻巧跳下，肆意张扬的形貌并不收敛，明明比沈青岁小一岁，却和她一般高。
沈青岁脸上笑容也不挂了，鼓起两腮，开门见山道，“苏翡以后你再说我三哥哥一句试试？再让你尝尝墨汁洗头的滋味。”
说到墨汁淋头，苏翡勾起的唇角落下，她贵为郡主，是沈郡王夫妇的掌上明珠，可他苏翡也不差，苏家是秦州的大家族，朝野里的官员十有二三都与他苏家有关系，他将来是要继承苏家偌大家业的。
他也是含着金汤匙出身，成长的路途中从未摔过跤，被沈青岁砚台砸头，是他璀璨人生中洗不去的污点。
“怎么？你打了我姐姐，还想打我？”
苏翡擒住她的手腕，沈青岁不想和他有一点儿接触，打心里讨厌，都不愿绕着弯子多说半句话，拼命地挣扎，却挣不开。
他什么时候力气变得那么大。
“你松手！”
苏翡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此时此刻居然显得气场骇人，不但不松开，反而越握越紧。
他和两年前完全不一样，力气大得她根本无法挣脱。
四下无人，正是他替姐报仇的好时机，他不会真的想揍她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青岁不再做徒劳地挣扎，一张嘴咬在他的手腕上。
沈青岁威胁道，“泥晃嗖（你放手）！”
小小的牙齿尖尖的，她还未完全用力，苏翡已经吃痛。
可他的倔脾气上来，偏不放！
沈青岁见他抬起手，目标是自己的脑袋，狠狠咬下地同时闭上眼。
“哼——”吃痛的声音，却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预料之中的疼痛也没有来临，沈青岁悄悄睁开一条缝，只见一截纤细皓腕横在眼前，指节分明如菩提观音的手擒住了袭来的苏翡。
是三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岁岁：三哥哥救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