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由死入生

他好像看到小玉在笑,好像听到她嗔怪的说:“回来得这么晚,饭菜都凉了……”

然后转了头,冲他不好意思的:“你忘了,我们说过,要生个孩子……”

他激动的上前一步,场景一抖,却是化作了他们的洞房之夜,她抽泣着,承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苦痛。

小玉……

他想安慰她,怀抱却是空的。

他一急,满眼血色上浮,刹那便仿佛置身于他们第一次成亲的时候,他怒闯进门,大声叱骂。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回驳,也没有砸东西,而是转过身,走了……

小玉,别走……

小玉,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们如今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对你,再也不让你伤心,再也不让你难过,我过去做错的,我会努力去弥补,我会让你快乐的,求求你,别走。

小玉,别走……

他一步步的往前迈进,脚步虚浮而艰难,屡屡踉跄,却是离那点鹅黄越来越近了。

小玉,你说过,还要给我生个孩子的。你答应我,待我今天回来,我们就……

小玉,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你是为了等我才特意换上的吗?是的小玉,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的脸上溢出幸福的色彩,向着那点鹅黄缓缓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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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府西北角的一扇小门静悄悄的开着。

府里一旦有下人死去,便从这扇小门送出,所以平日都是关得紧紧的,还上了锁。因为这扇门不吉利,所以少有人来,也疏于打理,从门到附近的墙都是锈迹斑斑,青苔遍布。

八月十四的月亮,虽还不圆,但很亮,高高的悬着,遍洒清辉。

这个夜晚,很美好。

“爹……”

“别说了,快走吧!”

“爹,你不跟我们……”

“快走吧。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算有落下的也别回来了。好好待秦氏,再开铺子也别叫什么金玉满堂了,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爹,其实我……”金玦淼心里分外难过。

“你想出去单过,我早就知道,只是……”金成举叹气,抬头望月:“树太大,是需要分叉,总挤在一起,的确是个麻烦啊。”

“爹,她弄出的事,为什么要你收拾烂摊子?说句不敬的,爹其实早就应该……”

金成举摇头:“不管怎样,她总归跟我过了这么多年,丢下她不管,不是男人该干的事。”

金玦淼还想说什么,然而抿紧唇。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金玦鑫分出去后,他就开始做自己的打算。

其实他着手早,人又聪明,所以收拾起来完全不必像金玦鑫那么费劲,只是犯愁怎么跟金成举开口。

金成举这阵子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把家业都交由他打理,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以前,他一直以为这片家业是要留给金玦焱的。

他虽放浪,但有些事还是分得开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从来没有额外的觊觎。

如今他手下的产业,是爹早前分给他的,他善加经营,扩展了不少。但他很有心机的把这些产业都开到了外地,每次出门,其实就是去巡视。

他没想瞒金成举,父亲精明老道,不会不知,只不过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而且他也没有损害家族的生意,爹也怪不着他。

可是他没想到,爹竟然开明到把手下的铺子都交给了他。

当然,只是让他拢了拢帐,却是要他把一部分贵重物品都转移到他外地的铺子去了。

他隐约觉得爹是要做什么打算,更隐约觉得似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而所有的一切,都跟卢氏脱不了关系。

也就是打卢氏跟兰心公主搭上线,家里的一切就开始变得诡异了。

这个老虔婆,病了这么多年,不仅不肯死,还不停的作妖,他真恨不能……

只是有爹在前,他做不了决断,而爹今天突然要他带秦道韫走,他心里的不安就爆发了。

没有人可以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因为人所能预知的往往很恐怖,而未来真正发生的,往往更恐怖。

然而他不敢将这恐怖宣诸于口,毕竟面对恐怖的时候,人的心里往往还存有一丝侥幸,尤其金成举还是这般镇定,似乎只是送他远行,似乎不过是在做一个最坏的预想,而结果很有可能是虚惊一场。而关键是,他想不通事情都进行到这种地步了金玦焱还能有什么额外的选择,尚了主,好像除了阮玉,对谁都是皆大欢喜。

这种时刻,虽然他对阮玉很是同情,也颇为欣赏,但是作为生意人,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首先关注的只有利。

不过他还是有一颗人心的,他觉得待事情发生了,金玦焱尚了主,若是坚决不肯放弃阮玉,也可收她做妾。且不说阮玉现在不是相府千金了,就算是,又如何跟公主相争?况公主这事做得不地道,若是能容忍阮玉的存在,也能为自己赚个贤良的名头。再者,就算没有阮玉,为了表现贤良,也得给驸马弄俩妾不是?

当然,阮玉若想跟金玦焱像从前那样恩恩爱爱怕是难了,公主能容忍她在身边已属不易,但总归是个归宿了。只可惜她没个一儿半女,以后的日子……

但不管怎样,这是最好的结果,也很有可能发生。最难办的是一旦事发,皇上那关该怎么过。

不过家丑不可外扬,皇家的丑更扬不得,所以金玦焱这驸马是当定了!金家顶多是外面光鲜,暗地里受些斥责,否则真的弄点什么出来,皇上岂非是在向天下人宣扬自家的丑事?

这种麻烦,待皇上的气撒了,公主再有个喜什么的,金家的难也就解了,所以他觉得他爹是杞人忧天了。

于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当是带着道韫出去走几天,反正事情真的闹起来,他们就算心向阮玉也帮不上忙,倒是难过。

车厢里传出乔哥儿细细的哭声,他连忙收回神思:“爹,那你保重,我们过几天就回来。要不……”

他试探的:“到时我接您过去住些日子?”

金成举叹气,忽的一笑,拍拍儿子的肩:“老三,这些儿子,其实我最看好你。因为你非常清楚,一旦出了什么事,该保什么,该丢什么,一切都不可意气用事。要知道,你不只是一个人,你的身上,还有责任。”

“爹……”

金玦淼忽然想哭,忽然想像小的时候抱住爹的大腿可劲的撒娇。

但正如爹所说的,他在任何时候都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像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这份家业。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如果他再这么清醒,似乎就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

那么他,此刻究竟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忍了忍:“爹……”

金玦淼走上前,抱住父亲。

爹老了,瘦了,好像还矮了,记得从前,爹的身体很壮,肩膀很宽,他需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爹的笑脸。

“爹……”

眼泪夺眶而出,在父亲的肩头晕开一小片水痕。

不过是离别几日,以前出门半年都不在话下,可是此番怎么如此难过?

金成举笑了,拍拍他的背:“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虽然在笑,语气却是发颤。

“让你给老五的信发出去了?”

“嗯。”

金玦淼不敢多说一个字,否则他真的要彻底失态了。

“那就好,快走吧。”金成举的声音有些沙哑。

金玦淼又磨蹭了一会,方下了决心:“爹,我走了!”

也不等金成举应声,只重重的搂了搂父亲,便转身,一步迈上了马车。

马车咯碌碌的启动了。

车内,秦道韫默默的看着他,忽的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他反手握住,紧紧的握住。

金成举看着马车走远,再次举头望月。

清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萧寂寞,仿佛墙上静止的苔痕。

四下无人,只有秋虫能够听到他自言兴叹:“此乃死门,不吉,然而只有死了,才能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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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小玉……

金玦焱迷迷糊糊的向着那点鹅黄前进。

那明明是小玉,可是他好像看到小玉走了,骑着黑电,他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心里还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你跟别的女人……如果你跟别的女人……

别的女人,别的女人……

眼前是别的女人,不是小玉,不是小玉……

对了,他记起,有个面生的丫鬟给他下了药,那是……袖子吧?他当时只闻到一阵香气,很淡很淡,他以为是脂粉,他怎么就大意了?

眼前不是小玉,那么是……兰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