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树静风摇

福满多陷入一种安静状态。

本来阮玉两口子闹了这么一场,众人都打算来瞧热闹的,可是第二日,福满多门口就挂上牌子……时值盛夏,为免中暑,暂停营业,开业时间另行通知。

感觉有敷衍的意思,但也没有法子,只能向里面的伙计打听。

如今伙计们的礼仪培养由金宝钥负责。

确切的说,他是自愿上岗的,自打金玦焱开释回来,他就吩咐底下人守口如瓶,否则……

金宝钥跟他爹一样,是憨头憨脑的性子,可是发起命令,气势十足。人们也知他跟主子的关系,不过他确实干得不错,从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而颐指气使或偷奸耍滑,于是暗地里也是佩服他的,再说,福满多的好就是他们的好,他们又怎会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折腾,他们一字不漏,只言一切都在等待通知。

人们也只好怏怏离去,然后纷纷猜测,传得是一天一个版本。

各教坊、戏园也开始争先恐后的写话本子,排戏,把个《义女救夫》演绎得有声有色,于各处登场,场场爆满。

当然,也有些心理阴暗的,为了捞银子,还排了另一出,比如某朝某女,趁夫入狱,与天子鸳鸯戏水,红被翻浪。

原本戏都在前台演,这回却加了屏风。然而那影影绰绰的身影,那各种暧昧的动作及唱腔,足以勾起人无数联想。

看这戏的人也不少,一边看,一边笑得淫邪,然后窃窃私语,再次大笑。

其实这类题材并不新鲜,多是小戏院用来吸引无所事事的闲人的,可偏偏戏中某女的爹,是个二臣,这便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了。

于是这两出戏就跟叫板似的,你在这头演,我便在那头唱,看谁能压过谁。

于是有关阮玉救夫的是与非也就成了关注的焦点,在茶馆酒肆争论不休。

而福满多这边,虽然每日依旧有客人关注什么时候开业,但相比外界而言,还是比较沉寂的,不过若想完全隔绝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毕竟总有那么一些人……

譬如盗窃皇陵的“同案犯”。

也不知是家属还是亲友,动不动就组团跪在福满多门口,把阮玉夸成了救命菩萨,在世观音,希望她出手将仍旧陷在牢狱里的人捞出来,否则她就是自私自利,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这种先捧后摔的节目每天都在福满多门前上演。

阮玉不予理会。

她可以助人为乐,但要量力而为,尤其是这种情况,谁知道那些关在大牢里的人是被无辜牵连还是这场事件的帮凶?

再者,她能够将金玦焱捞出来已是侥幸,是因为审讯一方认定此案会照常断理所以没有准备,才会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便是皇上……这回,果真是对手太大意了,才让她有了个空子钻,她如何保证下回还遇到个空子?这种捋老虎须的事,只能再一,不可再二,她是嫌脑袋长得结实了么?再说,她要拿什么去求启帝?他们有什么值得她去冒险?

金玦焱这条大鱼漏了网,总得给启帝个出气的机会,是杀是剐,亦或放生,都由皇帝决定,她裹什么乱?她现在风头已经很劲了,难道还要遮挡启帝的光辉?可不要太嚣张哦。

至于启帝,这回算是丢了大面子,若想捞回来,其实放人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知错,对于上位者绝对是个挑战,能改,则是更大考验。若当真做了,正如汉武帝晚年下了罪己诏,不也争取了许多民心吗?可是启帝,似乎并不是这么大度的人。

所以她采取闭门不出的策略,她甚至想,实在不行,福满多就不开了,反正钱也赚得够了,她就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好了,而且她不还有《算命不求人》跟花嫁姑娘两个进项吗?

经了这件事,尤其是那天睁了眼,看见金玦焱就躺在自己面前,她觉得没有什么比安稳更重要了。老话说“平安是福”,果然是没错的。

她甚至有搬家的打算,尤其是卢氏屡屡派人来闹的时候。

她所有的韬光养晦全被卢氏给毁了,金家人是三天两头的过来折腾,骂她是扫把星,搅家精,丧门星,说她害了金玦焱,还不放人,让卢氏一天到晚的惦记儿子。她不敬不孝,难道还不许人家儿子回家看一看老娘?简直是烂心烂肺烂肝肠。

她们不仅自己哭,还扯住过往的人控诉阮玉的罪恶。阮玉站在楼上瞧着,只觉每天来闹的人都不同,当初在金家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他们家有这么多婆娘?

想来卢氏真够糊涂,若是聪明的,这阵子就该消停待着,却这般胡闹,非要把福满多推向风口浪尖,是怕皇上不来找麻烦吗?卢氏到底是爱儿子还是想害儿子?为了让金玦焱离开她,当真什么都不顾了?

阮玉使人传了话,说明意思,霜降还自作主张的加了几句:“若当真惦记我们爷,就过来瞧瞧,福满多门口也没挂着刀,干嘛这么折腾?难道不知我们爷在牢里受了伤,如今行动不得?难道金家太太想让儿子成个跛子?我倒真没见这是怎么个心疼法。”

其实大家都明白,卢氏还不是想把金玦焱骗回去再行扣留?

霜降不开口,开口必伤人,不过此举可谓深得阮玉之心。

有些话自己说是一回事,别人说又是一回事。今天若是让她站在金家人面前,保不准又是一通大帽子扣下来,旁观者也会站在金家一边,但是换了霜降就不同了,她看到不少围观的媳妇撇了嘴,窃窃私语,显然也是在相互交流自家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婆婆。

派霜降出去果真是没错的。

金家的那几个婆子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才有个婆子理直气壮道:“我们太太病得都快死了,难道当儿子的不该回去瞅瞅么?你们主子凭什么拴着他?她就那么离不得男人?”

“呦,瞧这话说的,”霜降斜眼一瞥,冷冷一笑:“说什么要死了,打第一天来就要死了,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死成?若当真要死了,你们还有精神在这吵吵,还不攒着嗓门等着哭?要死了要死了,如今可是鬼月呢,你们是吓人呢还是咒人呢?”

几个婆子一愣,旋即又拍大腿又吐唾沫的骂霜降不积阴德。

霜降临危不惧,一一还回去。

不能不说,早前霜降就有个沉稳劲,其间隐现凌厉,而自打嫁人,如今又为人母,这股子凌厉劲就爆发了,如今也看不出这曾经是个信佛之人,只不带一个脏字的以一敌十,把婆子们损得气喘吁吁,围观的人几乎要为她击节叫好了。

问珊还倒了杯茶给她润喉,方便再战,而百顺大管事则亲自为她搬了把椅子,稍后,还出来两个粗使丫头为霜降捏肩捶腿。

几个婆子气得倒仰,却实在赶不上她的伶牙俐齿,只得败退,临走还发狠:“不用你嚣张,且等着!”

阮玉默道,我等着。

霜降得胜凯旋,面无喜色,回来就往门口一跪,身板笔直,等候金玦焱发落。

的确,她今天明面顶撞的金家人,实际却是重重扫了金玦焱的面子,还有那几句话,简直是直戳心肺。

因为卢氏再如何不堪,也是金玦焱的娘。阮玉平日对卢氏的胡作非为一言不发,但霜降是她的丫头,如此岂非就代表了她的心声?而整个过程,她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于是此番,不是金家与霜降的对决,也不是金家与她的对决,而是阮玉跟金玦焱的……

金玦焱不是傻子,岂会不知她心里的愤懑?岂会不明白她的借刀杀人?

阮玉也不想解释,不想继续装作通情达理的模样,否则她要装到几时?再好的伪装也经不住这种历练,她累了。

卢氏就像一颗毒瘤,几番番的发作,纵然屡次保守治疗,也曾动过刀子,可她就是不安分。

阮玉也不是想要争取什么,她与金玦焱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又险些生死离别,如今外面还到处是她的风言风语,她不信他听不到。她也忧虑他是否会相信她,而他这些日子来的种种表现似乎已经证明了……

她闭眼,能不去想,便暂时不想吧,即便……

屋内沉默半晌,她听金玦焱缓缓开口,声音微哑:“没你的事,出去吧。”

霜降磕了头,起身离开。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自打他回来,就是这样沉默的,也正是这种沉默重重的压在阮玉心上,她有些恐慌,又有些悲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她不知道这样继续下去会怎样,或者是知道,只是不愿承认吧。

或许他们都只是在等,等待那个他们都无法承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