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宣读完毕。
卢登朝四周环视一圈,没有一个人出来反对。也是,齐首辅虽然不怎么上朝了,但毕竟是历经三朝的阁老,一般官员哪敢得罪。
卢登恶狠狠地瞪了户部右侍郎一眼,示意他赶紧说话。
户部右侍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硬着头皮出列,“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皇帝连扫都没扫他一眼。
户部右侍郎更觉压力巨大,额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但卢次辅掌握着他的身家性命,他不得不出这个头,“陛下,齐首辅年事已高,主考会试太过伤神,怕是对首辅大人身体有损。依微臣所见,不若交由次辅大人分担一二……”
他一开口,皇帝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懒得浪费时间听这些废话,皇帝朝下面示意了一下。
娄冕出列,“微臣听闻此次会试有卢二公子参加,作为亲眷,卢次辅理应避嫌才对。”
“自承平六年始,各地科举依从新政。试卷皆掩去姓名由专人誊抄后交由考官批阅,尤其会试管理更严,绝无作弊的可能。考官也无需因亲眷而避嫌。”户部左侍郎辩解道。
娄冕道:“侍郎大人此言差矣。科举考试最重公平,纵然有一丝为人诟病的可能都应该避免。况且我辈读书人最重名声节气,想必卢次辅也不愿因一次会试背上以权谋私的污名。”
娄冕一个大帽子扣下去,卢次辅要是再找人说话,就是没有读书人气节了,也就是俗称的“不要脸”。
皇帝对娄冕的表现很满意,点了点头,高声道:“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说完朝福公公看了一眼。
福公公心领神会,拿出另一张圣旨,开始宣布其他副主考以及同考官。
三名副主考,为首的就是新入内阁的徐敬仪徐阁老。
众所周知齐首辅已经处于半退隐状态,所以他正主考的职位就是挂个名,真正负责会试具体事宜的是三位副主考,其中,又以为首的徐阁老地位最高。
一介寒门子弟,毫无势力背景,甚至都不讨皇帝喜欢。现在竟然一步登天,成为最小的阁臣,还能主导会试科考。
皇帝和卢阁老的这场博弈,可谓两败俱伤,双方都没有占到一点儿便宜。最终,却阴差阳错地成全了一个徐敬仪。
不得不说,运气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
——
徐敬仪走出大殿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刚刚在朝堂上帮他说话的娄冕,也只是擦肩而过时朝他点了点头,徐敬仪回视一眼,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下了御阶,徐敬仪大步向前,对周遭众人的漠视或议论置若罔闻。
这些都不是他应该在意的,他要做的,唯“为国为民”四个字而已。
这是恩人告诉他的。
徐敬仪是承平六年殿试的榜眼,中进士那年,他二十八岁。
比起出身江南书香世家且年少英才的状元郎,以及出身京城一门三进士且容貌精致的探花郎,家境贫寒相貌平平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他,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从翰林院到吏部,从正七品到正二品,整整十年的时间过去,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现在,他已经是正一品了。
他的升官之路,超过了大部分朝臣,徐敬仪觉得,这都是恩人的功劳。自从恩人救了他,他的运气就变得特别好了。
遇到恩人的时候,是承平五年的秋天,他带着妻女进京赶考。
其实他二十一岁就中了举人。但当时正值临江王叛乱,叛军一路向北途经大半个燕国,百姓们都人心惶惶,各地盗匪为患。他连女儿的满月宴都没办成,自然也没法进京赶考。
后来父亲病重,父母二人接连撒手人寰,他守孝三年又错过了一科会试。
承平五年,皇帝年满十八岁将于万寿节后正式亲政,为表庆贺朝廷决定加开一场恩科,会试与往年的常科一样,定于来年二月举行。
消息传来,二十七岁的他卖了家里仅剩的两亩水田,划着父亲留下的木船,和妻女踏上了进京赶考之路。
夏天海边常有风暴,冬日天气又太过寒冷,所以初秋是最适合出发的时节。
路上走了整整三个月,就在即将抵达离京城最近的一个港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风暴。
明明已经接近冬日,但风暴就这样毫无缘由地来了,天色变得是那么的快,雷电暴雨夹杂着狂风席卷而来,他的小木船就如同一片落叶般在汹涌的海浪中飘摇。
他一手抓住船板,一手抓着妻子,妻子怀里抱着女儿。但妻子生产时伤了身子,一直身体虚弱气力不足,又一个海浪打过来的时候,妻子跌倒在地,女儿脱手而出掉进了海里。
妻子疯了一般挣脱他跳进了海里。
他也跳进海里的时候,却只看到浮浮沉沉的海水,完全找不到妻女的身影。那一刻,他以为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死在这里。
恩人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不知道恩人是怎么发现了水里的他,也不知道恩人是怎么把他救上来的,总之等他有意识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昏迷的妻女也漂浮在他身旁。
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们送回木船上,海上的狂风也不知何时停止了。
恩人飘落到他船上,询问他妻女的情况,发现二人只是昏迷后,恩人还是用神仙术法把木船飞速送到了码头,并从腰间摘下一枚纯金的饰物给了他。
风暴已经过去,小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但恩人纯白色的衣衫依旧洁净干爽,不见任何被雨水淋湿的迹象。
他知道恩人不是凡人,他能做的只有跪地拜谢救命之恩,并承诺,“我一定会考上进士,千倍百倍地报答您。”
恩人只轻声笑道:“入了朝堂,谨记‘为国为民’四字,就是报答我了。”
——
他记下了恩人的脸,也记下了恩人的教诲。手头还有一些银子,那枚纯金的玲珑球没有用到,被他留了下来,一直留到了今天。
考中进士以后,他曾经托人打听过这枚玲珑球的来历,只查出了这是宫中司珍局的手艺。
能佩戴宫中饰物的年轻男子,这个范围并不大。
首先殿试的时候他见过皇帝,虽然看起来和恩人年岁差不多,但连恩人万分之一的气度都比不上。
其次临江王谋反的时候杀掉了除当今陛下外先帝的所有皇子皇孙,所以也不可能是哪位宗室皇亲。
再者前宫当时还没有建立,陛下也只收了寻峦这一个公子,所以也不可能是宫里的哪位公子。
他思考了许久,最终把目标锁定在只闻其名却从来没见过真人的摄政王身上。摄政王是承平五年万寿节后离开的,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遇到恩人的时间,他仔细算过,刚好是万寿节过后的第四天。
遇到恩人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妻子和女儿都没有透露分毫。
他只是谨记着恩人的教诲,为国为民做事。
虽然经历过承平六年殿试上的荒唐事,他对皇帝是非常不满意的。但这毕竟是摄政王亲自扶持着登上皇位的皇帝陛下,为了大燕的稳定,为了摄政王所定新政的顺利施行,他必须摒弃个人好恶,一心辅佐皇帝。
徐敬仪回到家中,换下官服后直奔书房。既然事情交给了他,他一定配合齐首辅把这场会试办好。
——
承平十六年二月初九,会试开考。
同一天,江桐钰收到了临江王这一个月内给他传来的第十六封信件。
“不能因为耿国公世子接管了宫城防卫,就这么肆无忌惮吧!”江桐钰把信往桌子上一甩,“我爹这意思,是打算天天跟我传信?又不是偷情的小情侣,这也太腻歪了吧!”
“大公子,慎言!”吹笙受不了江桐钰这么目无尊卑地调侃他奉若神明的主子。
“那你说说他这是怎么了?”江桐钰拿起信随手拆开,“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教导我嫡庶有别,不让我跟李竬争抢。好在我也不稀罕他的东西,没动什么争权的心思。”
江桐钰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果然跟前面那些没什么区别,千篇一律的父子情深。
“现在呢,又跟我搞父子情深这一套,还说什么把手里的势力都交给我。他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去跟李竬争抢?”
“您是大公子,主子自然非常看重您。”吹笙道。
江桐钰挑了挑眉,戏谑地看向吹笙,“诶,我问你,如果我真跟李竬争起来了,你会帮谁?”
“一切听从主子吩咐。”吹笙一板一眼道。
“那就是说,如果我爹让你帮着李竬来对付我,你也会动手喽?”江桐钰挑他的刺。
吹笙低下头,没有说话。
江桐钰随手捻起一瓣橘子,扔进嘴里。嗯,凌风拿来的橘子,就是比宫里按份例分发的甜!
“今天心情好,本公子不跟你计较。”江桐钰知道吹笙这种他爹亲自培养的死士,是只认他爹这一个主子的。如果他爹真的下令,吹笙也真的会对他动手。
“多谢大公子。”吹笙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今天的回信我就不写了,你自己看着回吧!”江桐钰把信扔给他,“本公子有要事在身,先去忙了。”
江桐钰手里捏着半个橘子,脚步轻快地朝凌风的书房去了。
自从新税的细则拟好之后,凌风用不着他了,就以捣乱为由把他从书房赶了出去,真可谓是十分的拔吊无情。
害的他现在每天只能放轻脚步,悄悄溜进去。